这时候,留凤楼里隶属于“流”的人均已离开,其余下人也四散而去,留在酒楼之中的仅余下曲月淮、元千、田千立、婵儿、湛暮宵、拓跋雅布和卫光潜。
“雅布拜见师叔。”拓跋雅布看向卫光潜,一揖作礼道。
“好小子,一晃都长这么大了,功夫不错嘛。”卫光潜笑赞拓跋雅布说道。
“师叔怎会来此?我和湛师弟都没有想到。”
“为了找回这样物件。”卫光潜说着,把水晶镯从怀中掏了出来,同时看向湛暮宵,“暮宵,你看看,是否还认得?”
卫光潜将水晶镯掏出,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一瞬间,除了湛暮宵脸上溢出喜悦的表情,田千立的目光里也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这是爹和娘的定情之物。”湛暮宵笑起来,说道,“爹终于把它找回来了。”
曲月淮、元千和婵儿听闻湛暮宵对卫光潜的称呼,不免都是一愣。湛暮宵随即握住婵儿的手,拽着她来到卫光潜面前,介绍道:
“这是我那隐居世外多年的爹,杳魔宫前任宫主湛启冠。爹,这是孤国恭王与赫连郡主的女儿,婵媛公主。”
“婵儿见过湛舅舅。”婵儿看向湛启冠,浅笑行礼道。
“无须多礼。”湛启冠虚拦婵儿一下,又笑着打量起她来。
“今日多亏湛舅舅、拓跋哥哥和三位谷主在,婵媛才保住性命,婵媛先行谢过各位。”婵儿一边说,一边向几人欠身一礼以示谢意。
“公主言重了。”曲月淮代表元千和田千立回答道,“你是嘉露的妹妹,便如同我的妹妹。我答应过她,不会让你有一点损伤。”
“撇去咱们两家的交情不谈,你既称我一声哥哥,和我还有什么好客气的?”拓跋雅布对婵儿温声说道。
“怎么,你只谢他们,都不谢我的么?”湛暮宵紧握一下婵儿的手,眼中满是笑意。
“暮宵……”婵儿看着湛暮宵眼里的深情,心里蓦地一紧。
田千立在一旁把湛启冠、湛暮宵父子相认,拓跋雅布、婵儿等人又认亲叙旧的温情场面看在眼里,只觉有种说不出的烦闷,于是挪动脚步向房间门口走了两步,正要默默迈出房门之际,却被湛启冠出声叫住了:
“辞儿,连个招呼都不想打便要走吗?”
“湛前辈恐怕是认错人了。”田千立身体一僵,止住脚步,却并未回头。
“田千立,田字拆开,十口千立,便是一个‘辞’字。”
“晚辈不懂前辈在说什么。”
“这里除了我、暮宵、雅布和婵儿,便是你的两位兄长,没有外人。你的样貌也许和幼年时不甚相似了,但是武功招式里都是水师兄的影子,而且当你看见这昔日被你在杳魔宫顺走的水晶镯,眼中那瞬间明亮的光芒也早将你出卖了。”
“爹,您是说,田千立是水辞?”湛暮宵看向田千立的背影,恍惚明白了田千立缘何对杳魔宫的地形那般熟悉,只因他幼时便在杳魔宫住过一段时日。
“难道是巴雪前辈的孙子、易国大将军水起的儿子,水辞?”拓跋雅布也颇感意外,如果一切属实,那么他们均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
“辞儿,事已至此,你还不愿与我们相认么?”湛启冠又道。
“是,那水晶镯是我溜出杳魔宫的时候偷走的,也是我当掉它才换取了食物。”田千立回过身,间接承认了湛启冠的话,只是眼神波澜不惊,看不出任何情绪上的起伏。
婵儿看着田千立,亦即水辞,回想起她初入连涩谷不久,他来找自己说的那番话,这时才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深意。也难怪他能看透“温柔乡”已解的真相,并提出要保守这个秘密。
“我并不是在向你追究这件事。”湛启冠摇摇头,说下去,“只是你当年不告而别,我们一直很担心。”
“如今前辈看到晚辈安好,不用再担心了。”水辞虽默认了自己的身世,却仍和湛启冠保持着疏离的称呼。
“辞儿,我只是想替水师兄照顾好你,你回到我们身边,我们像一家人那样在一起,不好吗?”
“阙老四名徒弟的后人竟齐聚于此……”水辞视线一一扫过拓跋雅布、湛暮宵和婵儿,最后回到湛启冠身上,停顿片刻,又轻笑一声说道,“不过水家已家破人亡,水辞也早死掉了,你们三家亲也好、热也好,与我田千立无关,我一点都不稀罕。”
不是这样的……婵儿看着水辞,仿佛看透了他的内心。如果你真是这样想,当初便不会对我说出那些话,便不会心有不甘……
水辞察觉到婵儿的目光,和她一个对视,当看到婵儿眼中燃起的那抹热情,水辞却感觉心更被刺痛了,于是声音又冷了几分,说道:
“今日之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出了这道门,你们是你们,我还是我。”
拓跋雅布和湛暮宵看水辞转身离去,相互交换一个眼神,便想冲上去拦住他,却被婵儿阻止了。
“拓跋哥哥,暮宵,我和他聊一聊。”婵儿说完,连忙追着水辞跑到了院落里。
水辞行走的步伐很快,婵儿不动用轻功,根本不可能追上他,再加上院子里还有刚下过雨的积水,婵儿一步步涉水追到连通第一进院落的长廊时,水辞已走过第一进院落,即将步入酒楼大堂。
水辞一路听着婵儿身上发出的铃铛响声,内心里想见她和不想见她的矛盾愈发强烈,而突然,身后那铃铛声却乱了节奏,发出一声短促的巨响。水辞下意识回身,只见婵儿由于脚下仓促,竟绊倒在院子里的一个水坑边,水辞瞳孔蓦然收缩,回过神时人已冲到婵儿身边,对她伸出了手。
婵儿把手搭上水辞的手,借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身,随即对他绽放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水辞这才发觉自己上了婵儿的当,脸色变了变,又要转身离开。
“水哥哥。”婵儿急忙出声。
“不要这么叫我。”水辞冷冷道。
“谢谢你。”
“你要谢多少次才够?这两个字这么不值钱么?”水辞瞥一眼婵儿,说道。
“不是谢你今天的事。”婵儿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我想谢谢你表面上不在乎,心里却一直温热,一直关心我。”
“那种毫无意义的世交之情,在你眼里这么重要吗?我是田千立的时候,你拒我于千里之外,可是发现我是水家的人,便觉得我像拓跋雅布和湛暮宵一样了?”
“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我……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才会习惯竖起身上所有的防护,只是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只想对你好。”
“你真的想对我好?”
“是。”
“那么你跟我走,从此天涯海角,远离这里的一切。”
“……我不能。”
“你们都是骗子,都说我很重要,会陪着我,但我的任何要求你们都不答应满足。当年我只是想去我爹娘坟前祭拜,湛启冠却说那样是在自投罗网,不让我去;我和湛暮宵都喜欢吃硬桃子,湛启冠看见了便叫湛暮宵让着我这个弟弟;即使现在你,也只想陪在湛暮宵甚至拓跋雅布身边,而不愿选择我……你们说我是家人,却根本没有把我当家人看待,只是一味地客气,一味地想稳住我而已。我永远是一个边缘人!”
婵儿看着水辞眼中的隐忍,心里一痛:水哥哥的自尊心太强,才会那么容易受到伤害,如果我能早些发现他的身世,对他好一点,也许我们便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
“无话可说了?”水辞看着沉默不语的婵儿,又是自嘲地一笑。
“我对曲瀚殇说不会离开,我会回到连涩谷去,我没有骗他。”婵儿轻声说道。
“你真的……要嫁大哥?”水辞不自觉皱了皱眉,说道,“你过得不会开心。”
“我知道你心里并不是表面上那样不在乎,如果你想让我开心,就认下我这个妹妹,不要抗拒我们的同门之谊,好不好?”
水辞犹豫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婵儿面上笑了笑,心里却有几分忧伤,她知道,即使她的初衷是想温暖水辞的心,但她不过是在仗着水辞对她的感情来牵绊他,而欠下了一份无法偿还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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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南山上,若翾下葬完毕,曲瀚殇、初雪和南影在若翾墓前矗立良久,章酹和花忘秋则捧着酒坛站得稍远,静静等待着曲瀚殇。
“其实‘流’的规矩是,叛离之人一概有死无生。若不是若翾的例子在先,让小姐有了一丝不忍,此刻我也该是个死人了。”初雪凝视着墓碑,像是在对自己说着,又像在对南影和曲瀚殇说道,“是若翾用她的命,换了我自由的机会。”
南影闻言,抬起右手搂过初雪的肩膀,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安抚着她的情绪。
“若翾喜欢各种花,但最喜欢的是这山上的紫荆花,我去采一些来。”初雪看向南影,说道。
“小心一些,我在这里等你。”南影点了下头,说道。
“嗯。”
感觉到初雪走远,曲瀚殇目光仍停留在墓碑上,却对南影开口道:
“怎么不和她一起去,单独留在这里,不怕我对你出手么?”
“你很清楚我是谁了?”南影毫无畏惧地看向曲瀚殇。
“袁九天的徒弟只有一个,让略皇恨之入骨的弟弟也只有一个。”曲瀚殇顿了顿,又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反正也清楚我是谁,不是么?”
“你是前朝公主之后,夜国的皇位本应属于你们曲家,你恨那个人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我对这些完全没有兴趣,你是要杀了他、剁了他都无关紧要,也许我会比你更高兴。”
“但你毕竟是韬皇的儿子,那父子两人共同夺走了我曲家的一切,或许我对你也有抹不去的仇恨。”
“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他在一旁偷笑,你应该不会让这种好事发生在他面前吧?”
“你的胆识比他要强许多。”曲瀚殇笑了笑,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别拿他和我相比。”南影的笑容瞬间褪去几分。
“好,我们言归正传,谈谈合作的可能?”
“如何合作?”
“我和你联手送他归西,我拿回我要的东西,你再不用过被追杀而提心吊胆的日子。”
“你要闯皇宫刺杀他?那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有江颜沛,有一众大内侍卫,甚至你那三个伯伯也曾效力韬皇麾下,一番辗转回到夜国,和略皇又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除非我拼着两败俱伤的信念,否则可能连他一根汗毛也碰不着,这也是我这些年都没有选择这条路来报仇的原因。”
“那你是想怎么做?”
“我部署了这么久,可不是白消磨时日的,时机越来越成熟了,只欠东风。”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我又能做到什么?”
“时机合适的时候,我自会差人通知你,绝对是你能做到也一直想做的事。”曲瀚殇笑得讳莫如深。
“唔。”南影按捺住心里的疑问,同意了下来。
曲瀚殇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若翾的墓碑,眼中一时软化了下来,心里默默说道:若翾,不会太久,我一定让他们全部付出代价,这是距离我的目标最近的一次,只要我狠下心,只要对她狠下心……曲瀚殇像在催眠自己一样,在心里一遍遍重复着,眼神随之愈发深不可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