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拓跋献传信,授意拓跋雅布承拓跋家家主之名。表面而言,此举不过是拓跋家族内实权交迭,究其深意,则是拓跋雅布通往湳国储君道路上的一步铺垫,以及对各部施放的试探信号。
羌南王单于贡大婚在即,南寨上下举皆忙于婚礼布置,先前对阵羌北族的阴霾一扫而空,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婚礼的主角——这一日出嫁的西桃和小娆,就在闺房内梳妆打扮。
婵儿有条不紊地指引着婚礼前的各个环节,确保一切安排得当,便走进西桃所在的石碉房,接过侍女手中的发梳,亲自为西桃梳挽发髻。
“公主,怎么可以劳烦您为奴婢梳发……”西桃神情中显出一丝惊慌。
“从小到大,都是你和小娆照顾我,今天我来把你们打扮得美美的。你安心做新娘子。”婵儿笑了笑,扶住西桃的肩,待她坐稳,又细心挑选起新娘佩戴的发饰来。
“多谢公主。公主待奴婢和小娆恩重如山,连日张罗今日的婚礼,奴婢心中感激万分。”西桃看着镜子里的婵儿,微微红了眼眶。
“南寨不比孤都,我能做的有限,只能传信回王府,让柒鸿匆忙置办了你们的嫁妆护送而来。你和小娆陪伴我长大,如今嫁人,我当然不能让你们受委屈。”
“可是……南寨离恭王府这样远,以后奴婢不能随侍公主身侧了。”
“傻瓜,你嫁给单于大哥,就是羌南王妃啦。身为王妃,还谈什么服侍别人。还有,你这称呼要改一改了,知道吗?”
“公主永远是西桃的公主。”
“但从今天开始,你的重心得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单于大哥性格率直,掩饰不住钟情于你的心,我相信这一生他都会宠你护你。”
“我对王爷满心敬慕,我们相识的时间不长,竟能得王爷以羌南族和孤国两重礼仪迎娶,只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你的性情不用我叮嘱,你一定会是特别贤惠的王妃。”婵儿和镜中的西桃相视一笑,说道,“但小娆总还有几分莽撞,好在她和铁阴感情深厚,相互依偎扶持就是了。”
盏茶时间过后,婵儿从西桃屋内走出来,转身又来到小娆的闺房中,见小娆正在补妆,也上前接过手。小娆同样一番阻拦,才重新安坐下来,看着在自己身边忙碌的婵儿,泪湿了眼眶。
“哪有新娘子在大喜的日子流泪啊。”婵儿极力掩饰内心的伤感,对小娆笑言说道。
“奴婢舍不得公主。这几天公主和拓跋公子为了婚事诸多操劳,奴婢一直没有机会对公主说上一句感谢。”
“其实你和西桃比我还大几个月,是我的姐姐呢,你们为我已经耽误了自己的婚事许久,如今适逢恰当的时机,是该嫁给良人的。”
“公主为了奴婢,特意请拓跋公子作说客,让奴婢跟西桃在同一天出嫁。奴婢是沾了王爷和西桃成亲的光。”
“你和西桃素来形影不离,如今同时出嫁,我也安心不少。铁阴是隐尘轩的人,你们成亲后想留在南寨还是回隐尘轩,就自己决定吧。”
“奴婢回王府侍候公主。”小娆不假思索说道。
“你呀,有了夫君,不可以再任性咯。”婵儿摇摇头,说道,“铁阴在的地方才是你的家。”
小娆闻言,刚收住的眼泪又有决堤之势。婵儿连忙转移小娆的注意力,说道:
“对了,柒鸿很有心,从孤都带了不少女儿家的小物件来,婚礼之后你们慢慢清点啊。”
“唔……”小娆哽咽着应了一声。
这时,屋外响起了阵阵鞭炮声,婵儿听了一会又说道:
“鞭炮也是孤国买来的呢。很快就是吉时了,不许再哭了,咱们赶快把妆补好,铁阴就在外边等你。”
小娆点点头,尽力笑起来,能和铁阴相守一生,确实是令她十分开心的事情。这样想着,小娆的情绪渐渐平复如常。
许是两对新人的成亲礼一同举行的缘故,加之拓跋雅布与婵儿亲自操办,婚礼之盛大不言而喻,相关的琐事自然繁多,拓跋雅布这一天也是脚不拾闲,临近吉时,才得空走来单于贡身旁。
“恭喜义弟,今日成婚。”拓跋雅布朗声说道。
“还要谢过义兄在中间牵线。若不是你带了婵儿妹子来我这里,我不知道得蹉跎几多岁月呢。”单于贡笑着回应拓跋雅布。
“结识容易,真的许诺三生,却是你自己争取的了。”拓跋雅布心有所思,淡然一笑道。
“义兄已是拓跋家家主,家中也要添个贤妻才是。遇上心慕的姑娘,可不要拘泥错过了啊。”
“这是当然。”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拓跋雅布嘴上这样说着,心底却不免一阵翻腾。
婵儿是自己这一生难求的好姑娘,可她偏又是同湛师弟两心相悦的女子。拓跋雅布不愿夺兄弟所爱,有婵儿在面前不得追求,心中的苦涩可谓难言。
成亲礼仪南北合璧,有羌南族习俗的投壶、射箭,又有孤国传统的礼乐、舞蹈,举凡两方沿袭下来富有美好寓意的事物,也都在这一场婚礼中得以体现。
至日暮时分篝火晚宴,便是大婚仪典最后的部分。伴着喜庆的礼乐,拓跋雅布手握一只酒袋,仰头喝下南寨自酿的烈酒,唇边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
立身篝火对侧的婵儿,目视西桃和小娆跟随心上人进入婚房,心神不由松懈下来,清丽的面庞在篝火映衬下愈显妩媚。拓跋雅布静静凝视婵儿,就如同婵儿默默注视着篝火跳跃,思绪恍惚。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两个人不自觉都看得痴了……
这当下,如拓跋雅布一般惆怅的,还有两人。一是湳都之中追求赫连嘉露而不得的廖午,另外则是漠阁之内闻得赫连嘉露心有所恋,为之黯然神伤的关沭了。
三人,月下,同时不同地,郁郁寡欢,借酒消愁。
“嘉露公主多次与一夜国画师在湳都的茶楼同进同出,言笑欢欢,两人看似默契非常,相处之间亦是几分亲近……”白日里负责探查湳国日常情况的人带回这个讯息后,关沭脑海中就不断回响着这句话。凭他对赫连嘉露的了解,这名画师在嘉露心里的分量,决然不同于廖午,就是自己,也再不是不可替代的那个人了啊。
燎原星火映花涧,只是情难言。
关沭带着几分醉意,泼墨写下两行字,而后抬首望向空中明月,再多的忧愁都随着酒水吞咽下来。
醉了,就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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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后的第三日,单于贡请拓跋雅布和婵儿相见一叙,薛风和黄峰如常守在婵儿身边,同行前往单于贡的居处。见面后,几人方知,羌北族一方有了新的消息传来。
“义兄长住南寨相助退敌,如今又接任家主之位,使得我羌南族实力大盛,想那塔卡多日来都寝食难安。为了扩张势力,他竟然想出联姻之策,试图拉拢乌桓一族。”单于贡说道。
“哦?我记得乌桓王只有一女在适婚年龄。莫非塔卡听闻你娶亲,也要迎娶这乌桓族的郡主不成?”拓跋雅布说道。
“正如义兄所言。羌北族和维国的关系已陷入僵持,再加上汀域长公主两年间均未诞下子嗣,他便遣了使者前去乌桓求亲,打算再娶一位王妃,以巩固自身地位。”
“乌桓族历来不曾卷入羌北、羌南两族之争,现下羌南族势头正盛,想必乌桓族不一定会答应这门亲事,与羌南族和拓跋家为敌吧。”薛风开口道。
“是啊。”婵儿点点头,看向拓跋雅布说道,“我要是乌桓王啊,就把女儿嫁给拓跋哥哥,拉近和湳国的关系才是。”
拓跋雅布和婵儿相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单于贡于是又道:
“婵儿妹子,你们有所不知。乌桓族地处东北,虽然和羌北、羌南族均有接壤,但南部是一片浩瀚沙海。我们和乌桓族以沙漠相隔,没有过多往来,而羌北族和乌桓族共饮羌乌雪山融化的雪水,却是休戚与共的。”
“这样说来,羌北和乌桓两族早就可以达成一致,何须等到今日呢。”婵儿说道。
“乌桓之地,是沙漠中一处绿洲,南部沙海固然广袤,西边和羌北族交界亦有沙漠分布,均不便通行。因而乌桓族常年只是据守族界,谈不上成为哪一方的援军。”拓跋雅布补充道。
“既然如此,就算碍于饮水,双方结盟,那么乌桓族能提供多少战力?”薛风问道。
“若只计算军马,乌桓的兵力不至于影响大局。可据传言,乌桓族人通晓狼语,懂得驭狼之术。一旦狼群加入,穿行沙海攻向南寨,后果将是不可预估的。”单于贡神情严肃道。
“单于大哥可有法子赶在羌北族之前,同乌桓族结盟?”婵儿问道。
“我知道这个消息已晚,此刻羌北族的使者只怕已抵达乌桓族界。”
“若不能与之结盟,不如尝试破坏两族联姻,只要联姻之事不成,盟约自然瓦解。”薛风说道。
“我正有此意。”单于贡颔首说道,“如若明日从南寨启程,行大漠入乌桓,在羌北族使者回程途中予以阻截,当来得及。”
“南寨之内可有熟悉大漠之人?”拓跋雅布问。
“有的。前年‘无簇狩猎’中胜出的两人,都是熟识大漠沙海的好手。”
拓跋雅布闻言,点点头,顷刻间想起什么,又说道:
“如果羌北族遣使只带了乌桓王的许诺返回,这个方法自然可行。可若返回羌北族的还有乌桓郡主的送亲队伍,又当如何?”
“义兄说的是,我竟忽略了这一点。羌北、乌桓之间一来一回,耽误许多时间,以塔卡的个性,这一趟总要有成效。”单于贡说着,沉思片刻,忽然眼眸一亮,“方才婵儿妹子的话不错。”
“唔?”婵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单于贡指的是什么。
“你说乌桓族和羌北族结亲,远不如选择义兄。”单于贡目光转向拓跋雅布,眨眨眼说道,“义兄如若觉得乌桓族值得收拢,何不娶了这位乌桓郡主,一箭双雕啊。”
“义弟不可乱开玩笑。我是没有这个心思的。”拓跋雅布说话间,有意无意瞥了婵儿一眼。
婵儿看见拓跋雅布看过来,自然不知道其心中所想,只以为他是要自己帮忙解围,于是说道:
“让乌桓郡主另觅良婿,这倒可以一试。不过拓跋哥哥无心联姻……那,大哥觉得如何?”
薛风对上婵儿的视线,心中一惊,当即摇摇头说道:
“我常在江湖漂泊,还未想过这等娶亲之事。”
随着薛风话音落下,几人的目光不由都看向了久未出声的黄峰。黄峰只觉紧张莫名,慌乱开口道:
“公主,这个……属下不懂的……”
婵儿看着黄峰,眼中盈满笑意,点了下头说道:
“好黄峰,你就不要推辞啦。我对你有信心,你能收获郡主芳心的。”
薛风仿佛担心黄峰推脱掉,事情还会落在自己身上,竟格外用力地点点头,还拍了拍黄峰的肩膀,一副“你一定可以”的表情。
“嗯,那就这样决定吧。”拓跋雅布随后说道,一言定之,再不给黄峰反悔的机会。
单于贡见状,忍俊不禁,登时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