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束素在军营已有一月。
风清嘉批完文书,暂时没什么事情做。她近日一直睡得不好,楚无用到处给她使绊子,前线消耗巨大,银库粮仓存货更是下降得厉害。风清嘉想着头疼,便顺势枕着手臂,双目呆呆地望着夕阳的影子从桌上慢慢撤离到门口,心里又无端想起明束素那头的事儿。
半封信也没有。
自下定决心后,风清嘉恢复了和各州的联络,但她在绛雪州的耳目仍是不够灵敏,只模糊知道明束素成功收服了她的第一支军队;而另一边,楚羽擒住了剜族的探子,斟酌着该怎么处置,风清嘉猜测这探子该是有点地位的人物。
开局还算顺利。
风清嘉想,她们没有落后太多。即使楚羽成功和剜族说和,情势有利的。明束素最需要的是一个锻炼的机会,学会如何统领军队。与那群热血的军人打交道,同与苍平的文官士子们打交道完全不同,而军队是夺权的基础,明束素和她都认同这一点。
另外,王霁那里也不太顺利。
虽然她每到一个歇脚的地方便送一封信,语气亦是十分活泼,风清嘉却感到王霁内心似乎越来越害怕,甚至对周围的人隐隐有了敌意。
南烛那个神秘角色不用说,被王霁挖苦了多遍,每每在信中说她行为怪异孤僻,活像是全七州的人都欠了她一般;而黄半夏总是放纵南烛,又有些刻意拖慢脚程,似是在谋划什么;连晋氏姐妹也没能逃过去,王霁嫌弃她们把自己当成易碎的花瓶看待,偷偷哭了好几回。
风清嘉担心王霁的病症,但她并不悲观。黄半夏既然晋采雅信得过,那她也便信得过。而且,师父每年都会来看霁儿一次,其余时间都在各地云游,寻找古方中记载的药材,若他能顺利找全,那么治好的希望又能增加几分。
反倒是霁儿心理上的变化较为棘手。她自小老成,惯会伪装,平日对着棋盘坐一日一夜不动亦可,到处疯跑拉着伙伴捣乱称大王亦可,若是有变,其余人怕是都要被她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风清嘉十分清楚环境突变给人带来的影响能有多大。
自娘亲死后,父亲及祖母将她看得更为要紧,尽管教导学业、做人这些基本规条上态度严厉不改,其他许多方面却宽松多了,仿佛是在极力弥补母亲的疼爱一般。风清嘉一度恨死了这种差别待遇,不说旁系弟妹的冷言冷语,便是她自己的自尊心就绕不过去。
霁儿比自己当时还要小几岁。
风清嘉咬了咬唇,提笔给晋采雅回信,偷偷附上糖醋鱼的菜谱。写好了,风清嘉看着多余的周尧纸,被头脑里盘旋的念头缠得烦,叹了口气,随意涂鸦,画起小人儿来。
长长的乌发,一双桃花目,只是不知道身上穿得是战袍还是盔甲?
战袍鲜艳,盔甲威武,怎么称她都好看。
头越加疼了,迷迷糊糊的感觉促使风清嘉搁下了笔,渴求一场安眠。她将纸团成球塞在掌心,沁凉的触感令风清嘉放松了许多,梦也随之袭来,连别扭的姿势也顾不得了,她终于忍不住地提高唇角,交上降书。
“皎儿......”
风清嘉鼓了鼓脸,她困极了,明束素却在梦里也不叫她安生,自顾自扬着那抹明艳的笑,然后幻化出温柔的言语来逗她,手脚都长大了,却偏不肯走近一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挪了挪,惫懒地从喉咙挤出嗓音,喃喃道:
“叫先生。没良心的小白眼狼。”
“可皎儿喊起来比先生亲热些呢。”
明束素的语调拖长了半拍,身影绰绰,若隐若现。
风清嘉将两条柳眉锁得更紧了,她攥着手心,口气微微着恼,身子似是挣扎着动了动,想要狠狠反驳,声音却和初生的猫儿没什么两样:
“谁、谁同你亲热了。”
她才不要和没良心的小白眼狼亲热。
风清嘉闷闷的,心绪越发纠结。
“皎儿啊。”
明束素捂唇偷笑,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风清嘉的眉心,帮她轻轻揉开紧锁的皱,回答的声音低绵如周尧细雨,怕惊醒梦中的人。
“就是趴在桌子上还一直说梦话的呆先生。”
窗边的沉香燃得不温不火。
风清嘉一向不喜欢太浓烈的气味,明束素想道。
“我的信呢?”
风清嘉似是没有听到明束素的话,她的口吻更加幼稚,带着蛮不讲理的任性。
“把她的信给我。”
肯定有人偷藏了。
风清嘉这番模样对明束素来说着实新鲜。
她的先生多数时候是温和沉默的,望着她的目光,或是赞许或是批评,只在明束素不断进攻,逼她到慌张角落时候,才会裂开,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清冽色彩来;她的先生言语也从来不重,周尧口音很少,然而比苍平的大气爽利,还是天然地多上三分温柔情调;她的先生向来是明事理,晓大义的,便是被她口舌上欺负了,也甚少回击。
此刻风清嘉好像在撒娇。
明束素的目光描摹着那张十年未变老的脸庞,努力想象先生幼年时会是什么模样,脸该圆润多肉些,而不是瘦得美人尖如此明显;眼睛该是更湿润单纯些,但潜藏的傲气会明显的多,横在双眸中,锋利得像是把雅致的暗纹古剑。
明束素又听见一句“我的信呢?”,她才想起自己也发了好一会儿的呆了。
从军营里偷溜出来见风清嘉是个草率的行为,她方稳了军心,若是让他人知道将军竟如此做派,定然是要造她的反的。可明束素就是舍不得这个大胆的念头,她策划了多时,准备了最快的马,才换来停留在风清嘉身边的这一小会儿。
见到皎儿了,真好。
明束素把风清嘉轻轻安置在一旁的卧榻上,抵着她的额头,被那冷硬的面具边角烙得心热,愣着想不出合适的措词,可时辰不饶人,她只得念叨了几句保重身体,切要注意之类的寻常言语。虽有千般不满,然而明束素又隐隐觉着,这般平常愿望已是她们俩最难求的。
她收敛了心绪,握紧手中的纸团,极迅速而静默地回去了。
风清嘉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不知自己应该在何处,好一会儿才发觉手里的纸团被掉换了。
平铺开的纸团上面只工整地写着三行字:
“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
风清嘉呆了一会儿,被卧榻接纳的通体舒适,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苍平皇宫。
明子染坐在书房里,折断第十二支周尧笔。剜族挑起战事是迟早的事,楚羽直接抛下话来,各类物资越多越好,绛雪因贼损伤大半民力,若是不够,就防不住北地。明子染方过了自己的登基之典,国库不足,免不得要向各个大族讨要一些,嗟商来往,直弄得他焦头烂额,脑中混沌。
而且皇后的身子仍是欠佳,商家的人说是巫蛊的后遗症,明里暗里把罪名安在环岁范氏身上,明子染首先不信任他们,然而范家也未必逃脱干系。
他隐隐觉得苍平的事情不止一家参与了进去,而背后主使者却始终不肯现身。
商家的人能现在保他们平安,要钱要名,明子染都负担得起,追查背后主使人不急于一时,当前最大的心腹之患转来转去就到了楚家头上。
前线准备打仗,明子染不得不任楚羽鱼肉,最怕的是,等楚家打完仗,收割了无数物资,趁着名声达到顶点,顺势就直接进攻离它最近的苍平。前朝王氏和楚氏本是一家,特意安排楚氏主掌绛雪,作为自己的防线,苍平绛雪两州若是打起仗来,最是艰难。
明子染这几日天天做着噩梦,甚至不敢回寝宫睡,怕连累孔乐也忧心起来。
明家不过几十年时光。
十二郡族的历史有的甚至可以追溯到王氏之前,比如风家,孔家和范家。他们枝繁叶茂,子弟广布七州,根基深不可测。若是当年多一个郡族支持王氏,结果都不堪设想。
明子染每每坐在龙椅上,想着父亲是如何打下这一片江山,心凛不已。
“皇上,怎么板着脸,莫不是微臣今日的妆画得不好?”
自称阴阳的男人扭着小蛮腰,踩着紫色鸳鸯纹的长靴轻快地走了进来。
他喜欢调戏明子染,或者说,他喜欢调戏任何讨厌他的人。
“爱卿画得很美。”
明子染打起精神,顺着阴阳的意思回了一句。他渐渐摸清了这个人的脾气,你越是夸他,他越是没话说,若是露出一丝鄙夷之类,他便会死死缠着你。
商家在地下活动那么久,绝大多数势力都隐退到幕后,也难怪脾气古怪。
“皇上嘴真甜,可惜皇后娘娘这几日独守空房,吃不到。”
阴阳平日穿着极随意,进出皇宫往往只套着件道袍,也不带任何带有家族标记的纹饰,借着商熵的名义,在苍平各处捣乱。
明子染惟有忍下。
“爱卿可有什么要事?”
明子染握着笔,扯出一抹敷衍的笑来。
“没什么大事,国师大人托我告诉你,楚羽抓到了剜族的小公主。这场仗要不要打就系在那小公主的身上,楚羽态度暧昧,半个多月一点动作都没有,皇上说不定会愿意从中插一脚,下点命令什么的。不打仗,国库里能多出好多银子,不是么?”
阴阳好奇似地晃荡到书柜前,身上的气味混合着花香,药香等,十分驳杂,直熏得明子染捂住口鼻,默默退到窗口。
“然后多出来的银子,就都到了你们的口袋里。”
明子染低沉的声音或是他的言语逗笑了阴阳,他欢快地点了点头,还抛了个媚眼。
“最近银子又不够花了,微臣还想多买几件衣服呢。”
“商家有貔貅的血统么?”
明子染又捏碎了手中的笔杆子。
“说不定?家主没告诉过我们,不过,听说有一只大虫在环岁闹得很凶,或许就是范家的人变得呢。而且,明家来历不明,却在几年间拉起军队,摧枯拉朽一般地灭了紫朝,世人都传先帝不是凡人。如此说来,皇上也该是神妖遗族呢。”
阴阳娇媚一笑。
几年时间灭了紫朝......
明子染被阴阳的话一提,他忽然想到,父亲能坐稳江上必然有他的门路,若是自己能掌握好那样的方法,楚家或是别的什么,都不是问题。
阴阳跺了几下脚,似是被他不回嘴的反应憋得无聊,一溜烟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