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起了小雪,细细软软的,沾上外袍一下子便化了,更像是三月里的好雨水,暗暗地,悄无声息地绞成一股沁凉,偷偷溜入心间。
风清嘉在白狼背上,被那厚实毛皮挡去了大部分风寒,身体十分通泰。她阔别山上这般寻常景色多年,此时亦是欢喜,亦是感慨。
她这十年云游在外,见了许多名山大川,结交不少高朋良友,教出了几个秀挺之材。最为得意的,是将霁儿养得身康体健,聪明活泼,论凡俗之乐,不过如此。
回顾那些日子,风清嘉心里明白,她深爱那不用算计,不必担忧的简单生活。偶尔对月抚琴,或饮酒独弈,又或是新学一道当地菜式,那其中趣味,足够风清嘉咀嚼良久。
只是......
她望向正看着前方的明束素,回想起九年前的过往,内心低叹,一念之差,无可挽回。那欠下桃花债终归要偿,但不知最后,是孽是缘,是生是灭。
明束素发觉风清嘉神游的瞬间,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正看见王霁被晋采雅抱下了狼背。小家伙双手环着她的脖子,十分亲近,腿软在半空微微晃荡,脸上不知是冻得还是羞得,两片飞红。
她何等目力才智,登时便明白王霁是怕高了,而晋采雅仍旧惦念着旧时情分,全然不计较王霁算计过她的事情。即便已经过了多年,白嫩婴孩也长成了明媚少女的模样,恐怕在晋采雅心中,她不过还是当年爱缠着自己的孩子罢了。
思来晋采雅毕竟居住在山上,和山下之人不同。她周遭环境清幽安静,心思又单纯,日子过得格外悠淡,一天一年没有差别。
反倒是多年前的邂逅,风清嘉与她情志相投,王霁活泼可爱,犹如死谭中偶然注入的一股新鲜活水,分外不同,才使她心心念念到了今日,不曾忘怀。
身下的白狼不耐地动了动。
风清嘉如梦初醒,她有些尴尬地望向明束素,眸子里隐隐含了讨饶的意味。
后者睨了她一眼,勾了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王爷,她错了。
风清嘉心里紧张,面上努力挤出一丝笑来。然而她自小被星月一样捧着宠着长大,家中又多有弟妹,仰赖她管教得多,无人需她撒娇讨好。成年之后,风清嘉又做了先生,总是维持着先生的威严,对着学生肃穆多温和少,更鲜少做这般讨饶的表情。
观明束素的反应,该不会是自己而今的模样,不伦不类,十分可笑吧?
“抱我下去。”
明束素双目盈盈,从袖间伸出五指来,拉住了风清嘉的手,不忘轻轻掐她掌心一把,以做惩戒与提醒。
“记着,不许嫌本王重。”
风清嘉不知她心思转了几个玲珑关窍,瞧着她回嗔转喜的模样,先是一呆,心头欢喜,而后却想到她表情变化得如此之快,不是顾虑着自己身后的势力,便是原本就没有多在意。
这念头一出,便生生搅坏了风清嘉的所有心情,她嘴角扯出笑来,心里顽固地逞强着,评点那先施威,摆出脸色让她心中惴惴;而后赏恩,冲她放下架子,要她欢喜的御人手段,用得果然甚为熟练,不愧是她最得意的学生。
自己明明是教她的人,也会被摆布玩弄了一遭,真是老了。
低叹一声,风清嘉依言将明束素拦腰抱起。
暗暗摇了摇头,哪里会重,分明是轻的令人心疼。
“先前看不清晋采雅,束素心里才诸多提防,与先生你置气。”
明束素软了声音,娓娓地道。她知道风清嘉的心眼不比自己少,然而于情感一途上又太过天然愚钝,再有,她们的关系本就阻隔甚多,算计重重。于这一方面,她须得常常直明自己的感受,才能免得风清嘉钻牛角尖,亦才能慢慢体会到自己的心意。
江山她要,风清嘉她也要。
“嗯。我知晓,王爷不易信人,这样也好。”
风清嘉意有所指,明束素上山前说信她爱她之极,不过空话。她隐了眸色,将明束素放了下来,从怀里拿出另一片姜来。
“含着这个。山势特异,在这顶上要比其他地方暖一些,但仍是保险些好,你受不得寒意,更不能生病。”
“先生难道连我喝醋也不准么?”
明束素含了姜片,辣的眼泪差些夺眶,挽着风清嘉的袖子,正好撒娇。她生得好,又天然一股桃夭之美,此刻模样,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抗拒不了。
风清嘉想着方才自己勉力撒娇的模样,不由得感叹各人的不同处。
“那晋采雅生得甚美,又有高士之风,即便是我,也忍不住要担心先生见了她,念起旧时深情厚谊,便不愿下山,而是留在山上做个现成的新娘子了。只可怜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凄凉!”
明束素见这招奏效,连忙眨巴了眼睛,继续道。
“君臣有分,你喝什么醋,难道不是......”
风清嘉正要说她这一路其实不必总表现出欢喜自己的样子,予她希望之类。毕竟,她已决意辅佐明束素登上帝位,还是不牵扯情意来的好。
可正在这时,晋采雅匆匆赶了过来,怀里的王霁双目紧闭,面色发青,显然是晕厥了过去。晋采雅眉间狠蹙,出口便是一问:
“霁儿的备用香袋,你可带着?”
香袋?
明束素皱了眉头,那纹了老虎模样的旧香囊么?王霁怕挂在腰间,路途艰险会丢失,特地系在了脖子上。而她觉察奇怪,曾问过风清嘉,后者含糊其辞,只说这香囊是霁儿的父亲留下的,十分有纪念意义。
可,这哪里是有纪念意义的物品丢了的场景!
风清嘉听了这话,面色突变,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只小香囊来,松了口就往王霁的鼻间送,更是用手狠狠掐着她的人中穴,急道:
“采雅,这是一时之计,你快派人去找来真物罢!”
王霁面色好了一些,但仍旧紧闭着眼睛。
那模样少有的安静温柔,却让看见的人无不心痛不已。
晋采乐就站在旁边,也凑得极近,但是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心焦欲裂,恨不能替恩人姐姐受苦。
都是采乐不好,若不是为了她,恩人姐姐也不会丢了那要命的香囊!
“她受了冷,才引发了情势,要救回来,非要先完完整整去了体内的寒意不可。先生,你还有姜片没有?”
明束素头脑明晰,一面问,一面搓揉着王霁的手,直往她的掌心哈热气。
听了她的话,晋采雅眸间划过一丝犹豫。
随即,她抱过王霁,拿过备用香囊,向着风清嘉简短道:
“我有法子,半日便回。采乐和白狼去找香袋,你和令妻不耐酷寒,先自安心住下。”
说罢,晋采雅身形连闪,竟是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