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邵素心头砰砰直跳,蛾眉轻蹙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生多日不见佳人,见她腿伤倒是好了,亭亭玉立站在那里,擎着一朵白色雪莲,整个人便宛若雪莲花神,许多话忽然想不起来,一时呆在那里,半晌方结结巴巴道:“你的脚……好了?”
邵素见他如此平辈相称,语气里似乎与自己十分熟谙的样子,一定是记挂着救自己的恩情,说不定每日里盯梢自己,此时又要趁机做些纠缠,不由恨他僭越,深吸了口厉声道:“萧侍卫,你救了我性命,我十分感激,不过,人总要知晓本分才好……”
萧生听了这话,脸色忽然变得煞白,道:“小姐嫌我不懂本分……”
邵素见他眼角急跳,嘴唇不停发抖,眼眸深处冉冉升起受伤,便如那夜锤击大树的的绝望,心中微微不忍,只是想到若是一直如此纠缠下去,恐怕对他对自己都无好处,因此咬了咬嘴唇道:“我是王府的主子,你不过是下人……”
萧生听到“下人”两个字,那心悬着的心宛如精致却摇摇欲坠的瓷器,“啪嗒”一声被主子亲手摔在了地上,血淋淋的全成了地上的碎片,竟是半点幻想也不给他留的……
“萧侍卫,你虽然救了我性命,但是我并不想看到你,而且,我早晚会有婆家的,我不希望婆家知晓我们……哦,不是,我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我说不清了,总之就是,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这也是为了你好……”佳人又继续道。
这些含含糊糊的话让萧生那颗心几致痛的失去知觉,他踉跄地退后两步,遥遥望着佳人,清风吹起那茭白的留仙裙,在花海里便是最美的水墨画轴,只是……他没资格也不要奢望再看了。
他早就知如此,也早该如此,萧生摸了摸自己的心,好像还有些暖气,正如李哥所言,死是也死不得的,可是活着是如此痛,无论怎样努力,都够不上她的脚边——人家也不让自己够,她看不上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她都,看不起他。
萧生缓缓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一字一句道:“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个下人,我以后会知晓分寸的。”声音不高不低,仿佛日常气度,这样淡泊,淡泊得失去了颜色,连同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天旋地转的黑白,可他不想踉跄也不会跪下,即使她把他踩到脚底下,也不想表现出那已然绝望的软弱——说的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可是再难过,也得过!
萧生转过身,一步步艰难地离开,永远离开,永远再见吧……
邵素见他如此情状,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可又能如何?且不论他们之间身份之悬殊,单单论到两人性情品格,也自是天差地远——即使萧生出身贵族,也并不是邵素意想里的男子,她的夫君应该是“东方千余骑,夫婿居上头。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应该是“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应该是“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应该是“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1)——翩翩如玉,儒儒君子,才是她邵素的眼目,而这样粗糙的彪形大汉,这样莽撞粗鲁的举止……
邵素幽幽地想,对于这位壮士,她也只能感怀君恩,了却君情,如此罢了。正发愣间,忽听身后道:“三丫头?”回头见邵盈站在不远处,呆了呆道:“二姐姐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未觉。”邵盈神色变了变,随即笑道:“倒也没多久,见妹妹正在伤春悲秋,不敢打扰了兴致。”
邵素倒也不是伤春悲秋,只是她天性敏感,见了萧生这样的无望,不免替他生了几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伤怀,听邵盈说起了“伤春悲秋”,忽然想到先前要对仗的诗词,道:“二姐姐可是有了?”
邵盈奇道:“有什么?”
邵素道:“有句子啊。“
邵盈听了这话,见这位三妹妹刚才还有些感怀的面容上忽然又显出几分跃跃欲试,不由替萧生叹口气,人人都说三丫头心性有些薄,于此观之倒是一点也不差的,论起来她邵盈算是心狠,却也不至于这么心薄的……
正想着,听邵素徐徐念起:“花榭花飞飞满天,红绡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2)说着,拿眼望向邵盈。
邵盈于诗词虽不擅长,多年在姐妹之间比拼却也不算差,此时也有些感怀在心,侧头想了想便有了“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是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邵素见邵盈说得应景,拿手一拍,赞叹了一声,接着续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语去不闻……”
邵盈听了“风刀霜剑严相逼”一句,抬起头望了邵素一眼,见邵素脸上毫无异色,心里不免苦笑,要说“风刀霜剑严相逼”,正经是形容她这种庶子庶女成群夭折,却只有她一个人活到现在的二房庶小姐,怎样也轮不着轻轻松松被嫡母看顾的邵三小姐。
正愣神间,听邵素催道:“快续,快续……”低头沉思半晌,徐徐念道:“昨宵庭外悲歌奏,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语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说完,忽然心中一动……她对三丫头与那侍卫的事情心知肚明,很多事端也猜得出来,方才也听得明明白白,这本是一个极好的把柄与筹码,更是一件送上门的笑话,可是在此时此刻,忽然生出了几丝惆怅,说的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说的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若是有人真心真意地为了自己……
忽然禁止自己想下去……
听邵素点头道:“二姐姐的诗才越来越好哩,这几句我竟吟不出的……”说着,低头忖度半晌,道:“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说完,兴致勃勃地对邵盈道:“如何?”却见邵盈怔怔不语,望向萧生离去的方向,不由好奇道:“二姐姐?你怎么了?”说着又看了看那花园深处,忽然一个念头浮了上来“这里守卫严密,又是内院外院之隔,萧生如何来得这里的?难道……”想到这里,脸色大变,颤抖地道了声:“二姐姐你……”
邵盈这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三妹妹对的真好,我听着倒是有些入港了。”
邵素脸色变幻不定,从前车舫的事情,如今的事端……想来想去,似乎真的有什么,又不敢相信有什么,见邵盈这么说,只茫茫接口道:“好在哪里?”
邵盈叹口气,脸上的笑影儿在阳光下意味深长,道:“三妹妹是有情之人。”
邵素听了这话,心中更惊,那心突突便要跳了出来,结结巴巴问道:“二姐姐什么意思?”
“汤海若言,万物之情,各有其志,这花的归宿妹妹都想到了,终于有一日花落人亡两不知,妹妹能体悟万物之情,算得情圣了。”邵盈面上似笑非笑,眸光烁烁地望着邵素,连同那头上的簪子,都映着阳光发出刺眼的光芒。
邵素听了邵盈的话,忽然觉得自己多心了,二姐姐不过是因自己的诗词,多了几份感怀而已,自己到是误会到哪里去了,竟怀疑……说到底,这世间哪有如此狠毒之人,一家子骨肉,又不是那有大仇的,谁会算计成那样?到底是自己俗了的,考虑事端越发向那下流里去,想到这儿,未免内疚,道:“二姐姐说的好,咱们起个好些的诗头再来……”
邵盈点头道:“也罢了,我们这两个这是作甚,如今太平盛世,又是王府贵戚,联诗也要颂圣之类的,感怀些这个未免不吉……”
话音未落,忽见蕊儿遥遥从外园走了进来,见了姐妹两个,蹲身行礼道:“小姐,三小姐,婆子传话说,老太太让你们一起过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