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阳山门之外,一道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的遁光,巧妙地绕开了守门执事弟子的视线所及,几乎要贴着了地面,疾飞而去。
“师姐!陈师姐!等等我!”
陈慧无奈地停下,后面一道清亮如水的遁光猛地冲上来,落在她这朵以特殊法门祭炼过的云彩上,显出一个少女身形。这少女十五六岁,圆圆的苹果脸儿,娇俏可人,追上陈慧后,她才大喘了一口气,摸出一枚丹药就要吞下。
只是丹药还没送到嘴边,却被一只纤细的手从旁伸过来,“啪”地打掉了,少女摸着有些红肿的手背,一脸委屈地看向这平日待她极好的师姐。
陈慧淡淡地道:“方梨月,是谁教你催动法器时不留余地,事后再吃丹药恢复?”这清秀温和的女子伸手一指,无可置疑地吩咐道:“打坐去!”
方梨月小声嘟囔了几句,说什么“还不是爹爹不让梨梨出门,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不跑快点能行么”,但仍然不敢不听师姐的话,垂头丧气地盘膝坐下,开始调息恢复有些透支的真气法力。
陈慧是少阳派的真传弟子,比清远门的邢媛、洞真派的秦楼月这些女修,入道却要稍晚了十余年,这几年才新晋为金丹修士,名声也颇不如。她所学却并非少阳派嫡传的器修之法,而是其母在嫁入少阳派时,作为嫁妆带来的《碧水经》。
这《碧水经》却是陈慧之母师门的镇派功法,这门派立派时间和昆仑、太元派差相仿佛,当年开派祖师也是飞升之辈,只是传下的弟子,却没一个能渡过元婴天劫的,因此渐渐衰落下来,但仍然公认《碧水经》亦是一部高深法门。陈慧体质适合此经,这才选了修习。
陈慧和方梨月是同门师姐妹,两人父亲也都是门派中元婴长老,都是顶级大派里的仙二代。但和方梨月乃是独女,深得父母宠爱不同;陈慧之父娶了三位夫人,其母只是排在第二而已,虽然这位陈长老在对待子女上也没什么偏颇,但陈慧和千娇百宠的方梨月相比,显然就差了不止一筹。
陈慧瞧着打坐的方梨月,这位小师妹资质极佳,短短数年便修到了炼气顶峰,还炼成了本命法剑,但因为年纪所限,气血未满,要等到二十一岁再去筑基,此时也只是个炼气弟子,只是父母宠爱,赐下许多宝物护身。
方梨月打坐了几个时辰,睁开眼睛,一开口便是娇嗔抱怨,“爹爹坏死了,梨梨去看斗剑大会又怎么了?他平时都说要博采众长增长见识,我听他的话去做了,又这不许那不许!”
陈慧微微垂着脸,轮廓温婉,仿佛一个知心大姐姐,温和地解释道:“这斗剑大会以前还好,只是玄门各位师兄弟私下切磋,现在却很有些良莠不齐,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来看。何况自从风师兄之后,咱们门派也没什么出色的真传弟子,那些差些的,去了既不能扬名,人家也未必放在眼里,反而堕了本门面子。本来我都不大想去,是药王谷的碧落姐姐传信邀约,我才走一趟。你没见我也只是一人出门么,有些师弟妹求我带挈,我都不曾答应。方师伯不放你去,这也是为你好。”
其实她还有话没说,若是方长老决意阻拦,方梨月又怎么可能溜得出来?只是这话却不该她这做师姐的说穿了。
这番道理方梨月自然也懂,只是究竟年纪小,入耳不入心,她缠磨了陈慧一会儿,便兴致勃勃地道:“不知道洞真派的虞师姐来是不来,她成丹也是三年前,只比师姐你早了几个月,可以算是成道上的一个同年,这是多么难得的缘分,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呀!”
陈慧忍不住笑,方梨月年幼,总是羡慕门中前辈师兄交游广阔,当自己好不容易结识了一位朋友,便时刻不忘记拿出来显摆。
陈慧回想了一下,心道:“洞真派的弟子,女子中我只记得有个秦楼月。男弟子中倒是人才极多,尤其是那位荀少卿荀真人,听说曾经有过以金丹境界斩杀初入元婴修士的经历,当年实是风头无两,只是这数十年才沉寂了下来,几位师兄现在提起这个人,都还有些口气酸酸的。”
她思索了一会,不得不承认,虽然洞真派现在看来,还有些底蕴不足,似大量吸纳别派修士担任长老护法的作风,便显得有些急于扩充实力的毛躁。但在新一代的出色才俊上,却是大大超过了这几个老牌门派。
“……其实不提别人,就是梨月常挂在嘴边的那位虞仙子,听说现在还不满四十岁,我可是苦修了一甲子才勉强有如今的修为,也不知那些人都是怎么修的。”
……
虞璿一行人到哀牢山时,已经有了许多修士,仿佛在开什么盛会一般,不过毕竟并不是正式的各派会面,因此也有四处访友结交的。但凡有些身家的修士,都将法器祭出来,以免被人瞧不起。
史万岁驾了飞仙金舟来时,气势浩大,引得了不少羡慕赞叹。史万岁也不理会这些在飞舟前后逡巡,想要搭讪之辈,只遥遥指着一座山峰,道:“秦师姐在那里,虞师妹,你可要去招呼一声?”
那边山峰宛如刀削,只是孤零的一个峰头,只是那峰头上,却多了一座楼阁宫殿,各种法器遁光飞上飞下,显然访客如云,门庭若市。
虞璿哪肯去秦楼月那里找不自在,笑道:“秦师姐倒是交游广阔,这许多朋友来看她。”
史万岁听了这话,也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道:“为兄也有几个朋友,要去看一眼。”其实秦楼月性格高傲,但姿容美貌,出身高贵,追求趋附者甚众,却不大谈得上朋友二字。史万岁自许男子汉大丈夫,这些娘们唧唧的八卦他根本不会提,因此含糊带过。
虞璿略略还礼,道:“四师兄请自便,我等也要四处走走。”
莫歧途这一路上都颇觉压力,虽对虞璿印象颇好,但内心还是觉得分开了好些,告罪一声,便也道别,裴绝更是自去寻找那族中晚辈去了。
此时重又剩下虞璿同余清圣二人,余清圣远远地站在一边,也不似以前往虞璿身边贴了,一副情绪低落的样子。虞璿瞟了他一眼,笑问道:“余小哥哥,你怎么啦?”
余清圣咳嗽一声,道:“这斗剑大会是个甚么章程?都有谁来?”
虞璿笑道:“这需要你自家打听,五月初一正式开始,只不过也没人主持,想找谁切磋,都要自己设法联系,也没有固定场地。”
余清圣点了点头,他本来兴致勃勃跟过来,一者想要见识一番所谓的玄门新秀,心里好有个章程,二来也未尝不存着浑水摸鱼,下些黑手的意思。只是骤生变故,在他完全不曾料到的时刻,兄妹重逢,内心实是惊多于喜。
他瞧着虞璿侧影,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有一条却从未变过,那就是现在绝不是同她相认的时候!稍有差池,这多年辛苦谋算,怕是一朝尽倾!
他记忆中的妹妹年纪尚幼,纵然心中已经十分笃定,感情上却仍然极难将面前这七窍玲珑的慧黠少女,同那只懂睡觉的婴孩重合起来。余清圣身在魔道,又是罕见的美貌少年,也不知多少人打过他的主意,但他却毫不动心,除了生性外热内冷,也是因为意志极为坚定,除了自己,谁也不信,正合魔道损人利己的宗旨。
哪怕是在两次遇见虞璿后,念念不忘,他心里谋划着的,也是如何将这女孩儿俘获过来,从没想过将自己身心交出去的念头。而此时此刻,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因冥冥中那一份割不断的血缘,才起了意图亲近的念头;还是该怨恨这血缘的存在,反而成了阻挡他所想所求的障碍。
余清圣心中一酸,默默暗念:“馥儿,馥儿,你为何就不能做一个平凡的女孩儿?在洞真派中过一辈子也好,平安嫁人也好,一辈子不见我才是最好,为何非要再次让我遇到?”
……
虞璿并没回头,只是笑道:“你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猜度。”却是她感应到余清圣又向她走了过来,这几天这人不知为何,忽然开始躲避她,甚至在面对的时候,显出一丝难以掩盖的狼狈,说话也心不在焉。
余清圣立在这同胞妹子身后三尺远处,轻轻嗅着风中飘来的淡淡清香,道:“你又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虞璿笑道:“不管你在想什么,一定不是好事,我只需坚决反对你就是了。”
余清圣又向前迈了半步,口里谩应道:“那你可猜错了,我这几天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打算此会之后,忍痛暂别。你这么一说,让我好不容易下的决心又没了。不如,”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极为隐蔽地调整着角度,“咱们私奔吧!”
虞璿扭回半个身子,半开玩笑地道:“何必如此麻烦?不如我将你炼成道兵,这样你既无牵无挂,又能时刻在我一起,岂不是好?”她话音未落,余清圣猛地跨前一步,冷不防将她一把抱住,紧紧搂在胸前,在耳边轻轻呢喃,“好妹妹,真不愧是我心心念念惦记的人,若咱们真走到了那一步,被你炼成道兵法器也无半点怨恨,只无论如何莫忘了刚刚答应在一起的话。”
此时这番低声悄语,和山盟海誓甜言蜜语毫无关联,反而字字句句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滔天狠意,但偏偏却有一种邪异得令人心头颤栗的动人。
虞璿冷哼一声,抬手便捏住了余清圣手腕,柔嫩纤细的五指猛地一捏,只听得一声脆响,余清圣的一条手臂已经被她生生折断!虞璿犹自不肯放过,顺势一扯,将他整条手臂都扯了下来,鲜血飞溅。
他们所在之处也不算太偏,本来男俊女美,宛如一对璧人情侣,这一下变生肘腋,恰一个少女路过,看了个满眼,惊呼一声,尖叫道:“你做什么!为什么忽然伤他!”
余清圣乃是世间罕有的美少年,纵然失了一条手臂,浑身浴血,竟然也风采不减,只是微微脸色苍白,唇角反而含笑,极为温柔地瞧着虞璿,仿佛要将她印入心里。
那路见不平的少女一眼看见,只觉得这少年痴情可怜,这女子如何这等狠心恶毒!她一时间怒火满胸,放出自己法器,一声不出,便向虞璿背后打来。
那少女的法器是一件莲花状的法印,虞璿也不理会,只是在那莲花法印堪堪碰到时候,猛然身化一道清光散去,消失不见。
少女尖叫一声,想要收住法印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浑身浴血的美少年被自己法器砸个正着,骨肉都成了烂泥。
她也不知怎地,只觉得伤心至极,仿佛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之人一般,心痛如绞,扑过去一把抱住了那具残破尸身,也不顾沾了一身鲜血碎骨,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