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真派雄霸云梦大泽,方圆足有十数万里,峰峦湖泊无数,除了仙家弟子御器飞行,也有舟船车马代步,那些弟子门中亲族,多是凡人,都居住在云梦泽边缘陆洲的几处大城里,也无赋税劳役,宛如世外桃源一般,千百年来,繁衍生息,何止数百万人。这些城池因有修真门派背景,较之普通一城一国,更加富庶繁华,而且由于并无凡人国度中逾制的说法,那些亭台楼阁,都修得格外华丽巍峨。
卓轻尘乃是城中大族子弟,拜入洞真派后,不过三十九年便是筑基大圆满的修为。这一半是因为他本身资质出色,另一半也是因为其人极知刻苦,绝大部分时间,不是在静修用功,便是外出磨练,少有游嬉之时,这次还是因为父亲七十岁寿辰,这才返回家中,探望父母。
这日,卓轻尘在楼上少憩,因他身份,旁的族人也不敢来打扰,只有一个明年即将拜入洞真派的族弟,陪着他下棋。若能得到这位堂兄好感,入门后稍做提携,便是受用不尽了,因此小心翼翼,极力奉承。忽然,卓轻尘一皱眉,骤然起身,那对面族弟还不知何故,便见他已经从原位消失不见,不解其意,顿时有些战战兢兢起来。
卓轻尘忽然离席,并非无故,而是瞧见对面街上,自家铺子里进了一位女同门,看那服饰,应是真传弟子。他虽然勤奋,却并非不通人事的,门中每个真传弟子都是大有前途之辈,与之结交,必有益处。卓轻尘虽然颇为出色,自诩下次门中大比时多半可夺得一个真传弟子的身份,但能够结交一两个真传弟子,届时也可大壮声势。
卓家那铺子极大,专营各种海内奇物,虽没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但却时不时有些别处寻不到的趣物,就连修士也时常光顾。卓轻尘刚刚踏进门,眼里便瞧见一个绰约清丽背影,虽还不曾见到容貌,也不由得暗暗赞叹出色。
他并不曾收敛气息,那女修却并未回头,只是低头翻阅册子。卓轻尘也不以为意,出声道:“这位同门师姐,此店乃小弟家中产业,有何所需,尽可言明。纵然家中无有,也必为师姐设法去寻。”
女修放下书册,微微侧转,露出半张如雪似玉的娇容,抿唇一笑,道:“这位师弟倒是热心,虞璿先谢过了。敢问师弟尊姓,是那一峰门下”音若乳燕出谷,婉转动听。
修真者中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但卓轻尘在看清女修容貌时,仍是忍不住有种惊艳之感,不由自主便答道:“不敢当师姐动问,小弟卓轻尘,忝为莫真人门下徒孙……”他话未说完,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脸涨得通红,“虞……你是……原来是虞师叔!师侄不知师叔尊面,有所冒犯,还望师叔宽肴!”忙深深鞠躬下去。
莫真人与掌门齐墨渊平辈,七位元婴真人中,唯有他广收弟子门人,金丹级的也有十数个,但卓轻尘只是他许多徒孙中的一个,恐怕莫真人连他名字也不记得。和虞璿这等金丹弟子相比,地位简直是天上地下。
虞璿笑意吟吟,见那浓眉大眼,貌相英伟的青年修士十分尴尬,连连躬身,便摆手笑道:“卓师侄不要多礼,我一向深居简出,人不认得乃是正常,何谈冒犯。”
卓轻尘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再如适才那般直接打量对方,目光恭敬地看着下方,正要说话,便听得对面那如莺啼婉转的声音笑道:“师侄适才说肯帮我寻东西,不知这话现在还算不算?”
几句话下来,卓轻尘见对方脾性随和,并不似寻常金丹修士般眼高于顶,也轻松许多,闻言毕恭毕敬道:“虞师叔肯吩咐轻尘做事跑腿,那是师侄之幸,尽管吩咐。”
虞璿见他殷勤,噗嗤一笑,道:“因我接了门中任务,要出外行道,但却无随身法器,待要寻一口法剑,若是无有,寻万斤精铁,我自炼也可。”
卓轻尘顿时怔住了。
不是虞璿的要求太难,而是太简单,简单得不可思议。门中弟子,哪怕是外门弟子,也能有一件法器傍身,虽然多半只是百炼寒铁铸造,略加些其他灵材,但怎么也不可能是几千斤精铁就能炼出来的,何况那得要炼到什么时候?
他试探着反问了一句,“师叔所需法剑定然不凡,这小城中来往的多是修为低微的弟子,想来很难寻到师叔所需。至于精铁此物,城中并不流通,一时怕也凑不出万斤来。不过师侄倒是有个法子,只是稍麻烦些。”
虞璿笑问道:“什么法子?”
卓轻尘道:“距离此地不远,有好几处修士聚集的坊市,专卖些法器,虽然真正好东西极少在市面上流通,但也未必不会遇到一两件合手的。师叔若是愿意,小侄愿意引路。”
他直到这会儿,才约莫反应过来,这位新晋金丹师叔在门中风头正劲,但传言其人二十年前还是一默默无闻的练气弟子,忽然一鸣惊人,期间从无出现,应当是得了某种奇遇,一直苦修至今,无暇顾及外物。否则一位修士,别说金丹,就是筑基练气期的,修炼之余,这多年也该攒下些家当,何至于这般两手空空,连护身的法器也要现买。
卓轻尘心中打定主意,若是虞璿手头不够宽裕,自家便先垫付了,无论多少灵石,能换得一位金丹真人的交情,都是大赚特赚。何况这位女师叔显然并无多少历练经验,性子又平易,正是大好机会。
虞璿也不知道这位师侄早在心里把自己当做“奇货可居”,见他自告奋勇地出面帮忙,殷勤备至,倒也欣喜,道:“这样最好。”
虞璿并不在意自己欠了旁人人情,在她看来,不过是些许小事,有人愿意结交,自不必拒人千里,至于分寸,心中有数即可。因此卓轻尘殷勤请她往仙市一行,虞璿便欣然应了。
……
从仙市出来,虞璿心情颇为不错,除了买下一柄法剑,更是买了好几部海外见闻奇物的杂书,见卓轻尘一脸纠结又不好开口的样子,猜到他所想,便笑道:“今日多亏了师侄帮忙,无可相谢。”见卓轻尘忙要开口谦逊几句,摆摆手止住他,“看师侄所修功法,是水系寒属道法罢?”
卓轻尘道:“师叔见得是。”
虞璿微笑道:“瞧你平日也算用功,道力颇为精纯,再打磨几年,也该到凝丹关头了。”
这话一提,卓轻尘不免苦笑,道:“师叔天纵奇才,哪里知道我们这样人的苦处。小侄去年便修到了筑基大圆满,自诩资质尚可,也不曾懈怠。但仙凡之别岂有那般容易!若能在百年内凝成金丹,便是得天之幸了。”
虞璿抿唇一笑,道:“才说你帮了师叔的忙,无以为报,忽然想起,有个小玩意倒可以借花献佛,算作我的谢礼。”纤足一点腾空而起,“跟我来。”
……
卓轻尘驾着的是一件莲蓬形的法器,他在同侪中也算身家颇宽裕之人,这件碧玉莲蓬飞遁极快,且可放出一道清光护身,只是他竭尽全力将法器催到最快,也只堪堪赶得上前方那道不疾不徐的纤纤背影,钦敬向往之余,更是对成就金丹境界多了一种极大的渴望。
虞璿领着这师侄径自往东南方向疾飞,足有数百里,方才在一处荒僻野山按落遁光,卓轻尘也跟着落下。虞璿回身,轻轻一笑,向卓轻尘解释道:“这山腹中有一处寒潭,内有一头刚刚结成内丹的寒螭。”
卓轻尘顿时变色,如蛟龙之属,乃是妖兽中极为强悍的种族,皮糙肉厚,更有天赋神通,虽然想要化形极难,但实力却要高出普通妖物许多。寻常三五个金丹修士围剿,也未必能奈何得一头结成内丹的蛟龙,区区两人,岂不是白给这妖物送菜?
卓轻尘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失礼,张口就劝道:“师叔,这畜生厉害,咱们还是从长计议。”
虞璿笑道:“不要怕,师叔给你捉来当宠物养着玩儿。”她这仿佛哄小孩子的口吻,让卓轻尘哭笑不得,又是着急,正要再设法劝阻,虞璿却不耐烦听他多讲了,新买的碧色飞剑剑光一展,人已如秋鸿杳然。不过片刻,那山腹方向便传来一声如牛如蟒的嘶吼。
卓轻尘头皮一麻,一咬牙祭起护身宝盾,紧握了护身法剑,左手从乾坤囊里掏了一大把符箓捏着预备,也腾身赶去。
待他赶到时,只见水潭上空,虞璿凭虚而立,御使一柄飞剑击刺,而水面上一只怪物正生生怒吼,鳞甲脊棘,细颈长尾,四肢有爪,除了头上只有一个鼓包,颌下无须,其余和龙无异。这妖兽显然被激怒,嘶吼一声,潭中水波狂卷,形成数十丈高的巨大水壁,狠狠冲撞而来。
虞璿气定神闲,手掐剑诀,那剑光刁钻灵动之极,每每在鳞甲薄弱处留下血痕,待那寒螭怒吼着喷出丹气去粘飞剑时,剑光一闪而没,又自别处而现。而寒螭几次欲待冲过去,都被剑光圈住逼退,只是在身上多添了几道伤痕。
卓轻尘早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夭矫剑光漫天飞舞,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这便是金丹修士的实力么!”
那寒螭进退不得,就连想要回到潭中,也被剑光拦住不能,终于狂嘶一声,张口吐出一枚鹅卵大小,晶莹如玉的内丹来,这内丹一出,四周寒气大盛,就饶是卓轻尘有护身宝物,也冷得一哆嗦。
虞璿等的就是这一刻,顿时嫣然一笑,左手指尖发出两道真气,一青一红,互相绞缠,摄住了那寒螭内丹便往上扯,同时飞剑毫不放缓,一时间带血鳞片纷纷落下,而那寒螭的嘶鸣也越发凄厉。
寒螭拼命想要收回内丹,却哪里收得回来,不过片刻,便被虞璿收走。内丹一失,这妖兽道行便被打落大半,它也是修炼多年,颇有灵智,知晓对方厉害,今日在劫难逃,嘶叫声中便多了许多哀求之意。
虞璿略略放缓了飞剑,自空扔下一个驭兽圈来,那寒螭不断哀鸣,却不躲避,任那圈子套在了脖子上。虞璿虚空一抓,这妖兽便不由自主缩小,直到一尺多长,被虞璿捏着脖子提在手里。
岸边卓轻尘早看得目瞪口呆,见虞璿走过来,连说话也有些结巴了,“师……师叔,这……”
虞璿笑吟吟将缩小的寒螭塞到他手中,道:“这寒螭也吃了不少苦头,不敢桀骜。你以后是它的主人,也不要苛待它,给喂几颗灵丹吃吧!”
卓轻尘捧着小如细蛇的寒螭,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虞璿手指虚点,那寒螭内丹上被她密密麻麻画了符咒,也交给卓轻尘,“你每日练功时,对这内丹吐纳,有凝练真气的效果。只是切记,万万不要贪图捷径借此凝丹,否则便是自绝前程。”
卓轻尘早对她又敬又畏,连连躬身称谢,虞璿摆手笑道:“师侄几时有空,可来鼎湖岛一行。”剑光一卷,人便翩然而去,只留下卓轻尘站在原地,如堕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