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那钦差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吏部中与冷澄面不和心不和的主事冯之峻!
只见他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缓缓走近,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冷知州,好久不见。”
冷澄一抬眼睛:“冯主事,不,如今应该不是主事了吧,钦差大人?”
冯之峻向上拱了拱手:“‘蒙’皇上恩宠,忝为考功司郎中。”
冷澄冷哼一声:“哦,冯郎中,短短数年,从普通主事调到炙手可热的考功司,年轻有为啊。”
冯之峻故作谦逊地摆摆手:“诶,比不上冷‘侍’郎当年的能耐。一路扶摇直上,从主事做到‘侍’郎,那叫一个平步青云!”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威风凛凛的冷‘侍’郎也得容我叫声冷知州了,是不是,子澈兄?”他话中的得意几乎要飘出来,顺手掸了掸衣袖,刻意想显出潇洒。
冷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我记得,当年在下在京城中,并没和冯郎中结下互称表字的‘交’情。”
冯之峻做作的笑容僵在脸上,他压低声音恶狠狠道:“冷知州,你最好别不识抬举!”
冷澄见他嚣张,越发起了争锋的心思,一反常态走上前去,也学着他的腔调:“冯大人,你好像还没‘弄’清楚,你现在,是在谁的地盘上。”
冯之峻看了眼外面慌慌张张捧着香案进来的杂役,还有一群拿着水火棍鱼贯而入的衙役,又恨又怕地瞪了冷澄一眼,收回目光后,迅速一展手中明黄‘色’的卷轴:“镇州知州冷澄,接旨!”
冷澄不情不愿地跪下,听着他厌恶的声音从“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读到“朕心甚慰,尔其勉之”一类的陈词滥调。心思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别的地方。
这次来的钦差,怎么会是他?
呵,果然是上头那位的做派,一是文官,二无依仗。三。不仅和西北军没什么关系,就连与他,都是势不两立。
斗倒一个捧一个。帝王心术,可见一斑。
好不容易等念完了,冯之峻却没能收了卷轴,只是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冷大人,我这次可是代天巡狩,镇州是边境重地,公务在身,我少不得在您这儿盘桓几日,还望您见谅啊。”
冷澄跪在那里。心里有气却不好在这时发:“大家同是为国效力,冯大人又何必客气?还请您仔仔细细看一遭,若是发现什么不妥,在下也好及时改正。”
冯之峻只是负手而立,也不扶冷澄,也没开口让他起来:“冷大人这是怎么话说?大家为朝廷做事。功即是功,过即是过,不妥又是怎么个意思?”
冷澄听他字字诛心,实在是忍无可忍,干脆自己拍了拍膝盖站起来了:“没什么意思。就是客气话罢了。”
冯之峻故作惊讶:“冷大人,您这样自己就起来了,不大好吧?”
冷澄口气强横起来:“冯大人刚才是代圣上问话么?”
冯之峻自觉理亏:“只是我‘私’人所说,并非代圣上问话。”
冷澄冷笑一声:“那我听完圣旨,起身与你‘交’谈,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冯之峻意味深长地看了冷澄一眼:“冷大人如今不愧是一州长官,封疆大吏,说话的胆气也越发足了。”
冷澄虚情假意道:“惭愧惭愧,不过是在这边疆之地待得久了,行事说话也染了些粗气,比不上冯大人这样从冠盖京华中出来的,循循如也的读书人了。”
冯之峻假笑几声:“不敢不敢,在下已经宣完了旨,想出去看看,不知冷大人可否借我一人带路?”
冷澄刚想随便指个衙役跟他走,可眼光一转又觉得不对:“钦差到镇州,我自然该竭诚接待。这样吧,我来陪冯大人在这城中走走,顺便也为您讲解些这西北的风土人情,如何?”
冯之峻开始推脱:“冷大人公务在身,我怎可冒昧打扰?您随便给我指个人带路就好,就好。”
冷澄噙着一丝微笑:“微末公务,哪儿及得上招待天子使节的重任?冯大人,你就跟我走吧,在下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冯之峻心中暗恼,他本想拐个衙役出去,好慢慢从他嘴里套消息,找冷澄的错处。结果冷澄来这一手,有这知州大人在旁边陪着走街串巷,却叫他怎样旁敲侧击,明察暗访?
冷澄见冯之峻脸‘色’变了,他自己反而笑得欢畅,当下拉着冯之峻就要出‘门’,不想外面又有奏报:“禀大人,张同知还有各位大人已到‘门’口,请求面见钦差,”
冷澄恍然大悟:“光顾着和您说话了,却忘了还有这一茬。把各位大人请进来吧。”
冯之峻做了个令行禁止的手势:“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自己出去见他们。”
冷澄朗声长笑:“那么就请吧,钦差大人。”
两人一路行来,看到一群官员挤在‘门’口熙熙攘攘。冯之峻的眼睛亮了一下,带着探究和发现猎物的欣喜。而冷澄看着冯之峻的样子,心里的气渐渐地在冷却。
冷成一块冰,以面对接下来的风雨摧折。
午后的阳光下,被镀上金边的清藻殿半梦半醒地合目而憩,殿里的人却清醒异常:“大好天气,柔妃妹妹不陪着二皇子玩,来我这里做什么?”
任婉华抿‘唇’一笑,眼光中却多了凌厉:“只是想来看看姐姐罢了,顺便想问问姐姐,这新选秀‘女’的宫室该怎么安排?”
文茵浅浅地打个哈欠:“有什么好安排的?你那边不是已经有了章程么,就按照你的来就好。”
任婉华一惊:“姐姐您还没看我那边的章程呢。”
文茵懒洋洋道:“姐妹之间,这点小事谁安排不是一样,再说你如今也是和我分理六宫的人,我又何必非要事事‘操’心,不肯放权呢?”
任婉华笑道:“那就先谢过姐姐了。”
文茵抬眼看她,累丝钗环,珐琅耳坠,明明是极炫目明‘艳’的穿着,偏偏配上这张薄施脂粉的面容,隐隐透出些凄凉之意来。眉宇间是压抑着的傲气,初见之下自是惹人厌,可要细看来,又有一种想要打破她的面具,看她痛哭的*。她低叹一声:“柔妃妹妹,这些年来,变了不少啊。”
任婉华摇摇头:“没怎么变,不过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罢了。”
她不愿再说下去,转身‘欲’走,却被文茵叫住:“想明白了要一辈子做个替身?”
任婉华没回头,自嘲地笑了笑:“这宫里,温柔的解语‘花’,总比骄傲的带刺玫瑰多的多。何况,这带刺玫瑰,只有我模仿得最像。”
文茵在她背后冷笑:“其实你不需要这样,身在妃位,又有皇子,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也能保全你此生荣华,又何必拾人牙慧,惺惺作态?”
任婉华放声大笑:“未到最后,谁能保准有一世荣华?我又不是姐姐,无论做了什么事,总有那个人护着。”
文茵挑眉:“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有什么好笑的?看样子,你是记恨上我了?”
任婉华还是在笑:“没有,我怎么敢记恨姐姐,我哪儿有这个资格。我笑的是,当年我入宫,虽然明知是搭了某人的顺风船,可总是不甘心要借着她的名义得宠封妃,满心里都是要靠自己走出条路上,让皇上记住我任婉华。可兜兜转转到如今,我还得学着她的做派,才能让皇上觉得新鲜有趣,才能让他多看我几眼。这世事,可真是讽刺……。”
文茵闲闲地说风凉话:“你是所求太多,若你真能放下,也不至于到这种不尴不尬的境地。”
任婉华扯了扯嘴角:“放下?在这个地方,谁能放下,你能吗?”
文茵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我当然放不下,但决没你这么执着。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如今这个样子,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二皇子?”
任婉华凉凉道:“这两者有区别吗?哪个当母亲的,不会为自己的孩子打算呢?”
文茵抿了一口茶:“我明白了,你去吧。”
任婉华一步步走远了,文茵缓缓地闭上眼睛,觉得眼睛里酸酸涩涩的,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流出来。
刚才任婉华的话,是反问,更是宣战。
同为母亲,同为皇子的母亲,谁更胜一筹,谁就能给孩子更好的未来。这未来,有可能是更好的封地,出身更佳的配偶,更多的自由,甚至是……九五之尊的宝座。
哪怕胜算不大,亦值得孤注一掷。
平静从来都是假象,没有筹码的人才会老老实实地坐在旁边,而那些有赌本的人,从来就没离开过赌桌。
什么高枕无忧,不过一场笑话。
皇长子萧宁扑扑腾腾地跑到她跟前,叫着她母妃,高高兴兴地跟她说他又学会了多少字,他写的字,不仅是师傅,连父皇都夸好。他扬起小脸,眼里是满满的,不含杂质的欢喜。文茵‘摸’着儿子的头,暗自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