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生老病死犹易解爱怨嗔痴难自持(中)
印云墨受熔世炎火的余焰波及昏厥过去,苏醒后发现自己躺在冰层之上。冰层寒白,如大小不一的船舰漂浮于海面。海水湛蓝清澈,四周不见天空陆地,不见任何鱼虾水草,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死寂得就像远古混沌、天地未分之时。
“这是……道域?”他诧然坐起身,“八部浮屠自成一界,外来者的道境法力被塔内规则所压制,如何能辟出道域?”
“很吃惊么,”一个冰寒霜冷的声音反问,“你可知在我龙族至宝之内,何为如鱼得水?”
——龙神东来!印云墨用一只手掌捂住脸,有种大债主临门,恨不得钻进地缝永不冒头的冲动。该来的总会来,他自我安慰,眼下的情景,不是早已在设想过千百次……自己在他手里死过一次,哪怕再死一次又何妨,即使魂飞魄散,也是该偿还的命数。
将生死置之度外后,他心中反倒坦然起来,放下手掌转身,朝面前穿着天青色长袍的英伟男子,结结实实地行了个叩拜大礼。
“怎么,怕我再杀你,膝盖骨软了?”东来毫不客气地嘲讽。
印云墨正色道:“不,这是赔礼。无论你需不需要、稀不稀罕、看不看得起,做错了事,就该先赔礼。”
东来走近一步,冷笑:“哦?我行我素的临央仙君也有认错赔礼的时候?那就说说,你错在哪儿?”
印云墨双手贴地,以额触手背,一个磕头礼行得规规正正、古意盎然:“第一,错在心术不正。为谋私利,不惜损害他人。”
“第二,错在虚情假意。蓄意接近,假意结交,骗取对方信任。”
“第三,错在手段残忍。困而谋其体肤,虽无杀人心,却有伤人意。
“第四,错在麻木不仁。即使受刑堕仙,也并未真正知错改过,心无愧意而有怨气。”
他每说一个错,便叩一个头,语气诚挚,神色沉郁,有如提刀自剖,将错误与恶念从尊严面子内血淋淋地剜出来,铺展在光天化日之下,“我对神君伤害至深,如何愧疚悔过都无事无补。此番叩头谢罪,并非求谅解,而是为了担当。”
东来面无表情地看他,许久后森然地问了句:“还有呢?”
印云墨认真想了想,答:“都在这里了。”
东来盛怒之下,两腮肌肉扭曲,咬牙切齿喝道:“还有呢?最重要的那个错呢?!”
印云墨抬头注视他,脸上神情说不清是懊悔、遗憾,还是莫可奈何:“……那不是错。”
“我纵有千错万错,都不是错在没有爱上你。”
“我知道前世相识百年,神君对我心怀情愫,然而那时的临央是个冷心无情的空壳子,内中装满了自利与算计,神君与我而言,不过是个可利用的熟人。后来我由仙堕为人,入世入情,颠沛流离,渐渐懂得了许多,可以说,是‘印云墨’成就了我的新生。然而,在印云墨的一生中,在他情窦渐开的历程里,并没有你的存在,东来神君,有的只是印暄。”
“前世,我不知情爱;今生,你我唯一的一次接触,就是在我临死前。”
“你我之间一百三十年光阴,止于相识,从未相知,更如何相恋?”
“爱,或者不爱,是真正的从心所欲。我可以受罚,可以赔礼,可以赎罪,却不能把不存在的感情当作债务来偿还,这样不仅亵渎了我自己,也侮辱了你。”
“请神君明鉴。”印云墨一句一句清晰平静地说完,伏地不起。
东来连手指都颤抖起来,将拳头紧紧攥起,看着他的眼神痛苦而绝望,“……纵有其他千错万错,只要你肯认这个错,我便全都原谅你——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你说你爱的是印暄?他根本就不存在,不过是我的一点意识投影而已!再说,人间帝王又如何,区区*凡胎,于修道者而言不过是蝼蚁草芥般的存在,他怎么配得到你的感情,又有什么资格与我争?”
印云墨喟叹道:“能去思考配不配、值不值得、有没有资格,便不是爱了。我只知道他从刚出生的小小粉团儿,到二十二岁意气风发的年轻天子,每一种模样我都记忆犹新,每一点成长我都参与其中,不知不觉,心中就生了情,不知不觉,情就给了出去。之前自己懵懂不知,如今既已明了,更是覆水难收。东来神君,你还不明白么,不是他比你好,而是他比你刚好。”
“刚好?嗬嗬,刚好!”东来怒极而笑,“在刚好的时机、刚好的处境,以刚好的身份出现在你身边,终于使你动心!然而连这些刚好,都是我自己一手编造的!我自封神识,转世重生,为的就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结局?!”
“别用临央的脸说出这种话!”他在难以抑制的愤怒下,一脚踢向面前的仙身傀儡,将魂魄从傀儡中生生震出,在空中涟漪般荡漾着,形成了个半透明的虚影——印云墨的虚影。“你甚至连魂魄,都不愿是临央的模样!”
“既然你想当印云墨,既然你不愿给我想要的东西……那就把魂魄赔给我吧!”东来疾言厉色,五指一抓,将印云墨的魂魄摄于掌中。
只需一闪念,便可令对方魂飞魄散,在这天地间彻底身死道消。
就在这时,从被踢得四仰八叉的仙身傀儡的袍袖中,钻出了一只肥嘟嘟的灰毛大兔子。因为从酣睡中被震醒,兔子两只尖长的耳朵恼怒地晃动着,朝始作俑者发出尖叫:“瞿——瞿瞿——”
这叫声尖锐如针,直刺元神,连东来也忍不住皱眉,只觉胸闷烦躁。他用另一只手去触碰眉心隐隐动摇的紫府,而后感到一阵心神恍惚。
当他的手从眉眼间放下时,赫然成了印暄的容貌,非但五官气质,连目光神色也与之前截然不同。
“……东来!连‘怨憎会’的影响都抵挡不了,还自诩龙神!”印暄不屑地哼一声,将握着魂魄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松开。他仔细端详印云墨,确认三魂七魄无损后,方才松了口气道:“小六叔,你没事吧?”
印云墨上下打量他,半晌自嘲一笑:“先前真是我看错了,还对摇光说你二人魂魄不同。如今看来,东来的确并非托舍,而你也不是转世后的另一个魂魄——你就是东来。”
印暄嘴角一僵,眼中隐现忐忑。
“你是东来,但又不是东来。魂魄虽是同一个,意识与性情却不相同。”
印暄闻言,脸色稍霁,低低地叫了声:“小六叔,我是你的暄儿。”
印云墨叹口气:“前世今生同时存在,共用一个魂魄!这情况可真罕见,千万人中也出不了一个,竟被我给撞上。这以后你们时不时轮番出现,这厢殷殷勤勤叫着‘小六叔’,一转头又恨不得掐死我,叫我该如何是好?”
印暄沉声道:“我与他不能共存,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小六叔,你放心,我亦能操纵龙神之力,只是还不够纯熟,我会尽快找个法子,再将他封印起来。”
“可别!”印云墨又叹口气,“还嫌我欠他的债不够多么?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烦恼以后再说。”
灰毛肥兔一蹦一蹦地挪过来,使劲拱印云墨的裤脚。印暄似是想起旧事,目光染上暖意:“这不是我送你的那只专会拱的无赖兔子?原来只是走失,我还以为被你吃了。”
印云墨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你醋意大发,将它丢了呢。”
“胡说,我跟只兔子吃什么醋!”印暄见它几乎要钻进印云墨的裤管里去,哪怕只是魂魄虚影,也令他感到异常碍眼,忍不住伸出脚尖将它拨开。
印云墨看着有些好笑,又心生触动——这的的确确就是他的暄儿。旁人眼中的颢帝深沉内敛、强势果决,而在自己面前,他依旧是少年时别别扭扭、外冷内热,独占欲极强的性子。
印暄站在小六叔面前,看着他脸上那一抹无比熟悉的、总带着点戏弄意味的似笑非笑,只觉自己打小以来对他的种种情绪,牵挂是爱,眷恋是爱,恼怒是爱,厌恨是爱,所有的反感看不惯不以为然嗤之以鼻也全是爱……整个身躯盛放不下,几乎要满溢而出。他情不自禁抱住印云墨,声音低沉而温柔:“小六叔,我喜欢你。我是真心想待你好。”
“哦,从小你说过好多遍了。”印云墨微笑道,“我也喜欢暄儿。”
“……还是儿时那种喜欢?”印暄低着头将脸埋进他颈窝,闷闷地道。
印云墨停顿片刻,答:“你希望是哪种喜欢,就是哪种。”
印暄猛地抬头,目光灿亮如星,“之前你跟东来说爱的是我,不是故意拿我来气他?”
印云墨轻拍了下他的后颈:“我为什么要故意气他,嫌命不够长么?只是坦诚以待,不想再欺骗他。”
印暄忍不住将怀中人抱得更紧:“小六叔……云墨……”此刻他情炽如火,很想亲一亲朝思暮想的人,甚至更进一步……然而,对方如今只是魂魄,而他自己,也只是更强些的魂魄而已。
虽然龙神魂魄带有天生的神通,可以随意幻化实体,但也只是暂时的,须得回到源生的金龙肉身中,才是治本之道。金龙肉身伤势太重,仍在借助天地精华缓慢恢复,而东来又虎视眈眈,仗着更为强大、久远,时常压制着他,随时想要消灭、吞噬他,饶是印暄意志再坚定,也觉得万分棘手。
印云墨仿佛有所感应,摸了摸他的后背,说道:“我还欠东来一样东西,等出了这八部浮屠,就要去尽力偿还。”
印暄皱眉:“你什么都不欠他!什么前世业债,前世都过去了,你都死了两回,还有什么债不能清!对了,你不是说我就是东来么,那好,我就替他再说一遍,你们两清了!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印云墨失笑:“这不一样……不过你放心,我要还的这笔债,并不会危及自身,而且对你也有莫大好处。”
印暄悻悻地哼了一声,抱着他不想撒手。灰毛肥兔子又死皮赖脸地蹭过来,试图把印暄拱开,印云墨笑着拍拍印暄的肩膀,示意他放手:“来日方长。龙神魂魄虽强大,要长久维持道域也颇耗心神,还是撤了吧。我们要突破第五层塔,还有五种奇香要取得。”
“一种。我已取得红麝香、大象藏香、牛头旃檀香和惊精返魂香,只剩西北方浮岛的月支香还未得手。”印暄不太甘愿地松开他,拂袖将跌落在远处的仙身傀儡摄过来,“虽然我还是比较习惯小六叔现在的模样,但魂魄暴露在外总归不够安全,还是先回到傀儡中吧。”
印云墨轻抚了一下傀儡的脸颊,不得不承认,论容貌隽美飘逸还是前世临央更胜一筹,忍不住促狭:“原来你喜欢的是印云墨的模样,若我以后恢复临央仙身,岂不是要让暄儿失望。”
印暄将他手指握在掌心,如珍玩般一根根摩挲,随口道:“你可知在龙族眼中,人那么小小的一点,哪有什么妍丑可分?三界众生,小六叔想变成什么模样,就变成什么模样,于我而言并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