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景年从集市回到客栈,进了房间,反手栓好门,对印云墨道:“公子,城里有异动,想是要出大事了。”
“怎么?”印云墨问。
“四方城门忽然都加强了守军,禁止百姓出入;城墙上开始布防,我偷偷缀上去看,都是些油脂、火箭、投石之类守城战备;城外原有护城壕,又没日没夜地赶挖了一条壕沟,垒起羊马墙。州府还贴出公告,实行宵禁。”左景年皱眉道,“这是要打城防战啊,跟谁打?昶州知州究竟打算做什么?”
印云墨用书卷轻拍他手背:“山雨欲来风满楼。”
“莫非……许澄江要反?”左景年惊道,“兹事体大,我要立即禀报皇上!”他看了印云墨一眼,又有些犹豫:“公子擅长卜筮之术,能否算出御驾如今在何处?”
印云墨似笑非笑:“小左莫非想弃我而去?果然忠君爱国。”
左景年听他字字诛心,立刻单膝下跪,告罪道:“卑职早已是公子的人,生为公子生,死为公子死,怎可能弃公子于不顾!只是不忍见战乱焱起、生灵涂炭,想要尽到为人、为臣的本分而已。”
印云墨一怔,收敛了戏弄之色,目光中隐有愧意,起身去扶他,同时叹了口气:“小左真是好人,不似我这般自私无情。”
左景年不肯起来,急道:“公子何出此言!公子看似冷淡,实则情深,平生从未负人,却都是人负了你!”
“你错了。何为有情?何为无情?天地所以能长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我等修道之人,当学太上忘情——这忘情并非绝情,而是不为有情所困、不为无情所牵,随意出入、洒脱豁达,得情忘情、超然于世。”
左景年茫然问:“那公子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得情忘情、超然于世’,公子究竟是做到了,还是没做到?”
印云墨自嘲一笑:“我若是能到达太上的境界,何苦来世走这一遭!不提也罢,昶州战火将起、妖孽横生,暄儿若无准备,便要有大麻烦。不过我观帝星近日胜算在手、势如破竹,战况方面倒是不用太担心,唯一只怕变数。”
“皇上的变数?是什么?”
“或许是物、或许是人,甚至是一句话语、一点心念。但我目前还未看透,即使看透,也不能说。”
左景年点头:“公子,这个我知道,天机不可泄露。”
印云墨笑道:“你就这么想吧。”
“那眼下我们该做什么?”
“静观其变,伺机行事。”
左景年默默点头。
印云墨抬脚,在他跪着的大腿上轻轻碾了一下:“还不起身?等我抱你起来?”
左景年连忙站起,看着袷裤上的鞋印,耳根又红了。
不止左景年,留在城中刺探的花霖与两名紫衣校尉,也注意到了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花霖当即吩咐两名手下留守城中,自己趁夜溜出城去,去寻御驾所在。
此时印暄亲率的近万人马,已踏平大堀山,将凌云寨夷为平地,正整甲缮兵,朝昶州城而来。
南出昶州城百余里,正遇上打着龙旗的前军,花霖出示了紫衣郎将腰牌后,将城内异动面禀皇帝。
印暄听他说完,面不改色问:“邢厉天一干马贼可在城里?”
花霖道:“两日前入的城,足有千余人。臣未得圣命,不敢打草惊蛇。”
印暄道:“你做得很好。就让他蹦跶,拔出萝卜带出泥,看看究竟能给朕挖出多少个逆臣贼子!”
“许澄江图谋不轨,皇上可要下旨捉拿?”
“你认为,朕现在下旨令他自缚谢罪,他肯来么?”
“臣不敢妄自揣测。”
印暄冷哼一声,“他不会来的。此人走火入魔,已无可救药。唯今只有攻下城池,诛杀匪首与逆臣,才能扫清昶州的妖氛瘴气!花霖,你且归队,入鱼从峻麾下。”
“遵旨。”
印暄于晨光熹微中,向北遥望,又一次想起不知所踪的印云墨,忧心忡忡地想:小六叔,你究竟在何处?朕已踏平匪寨,而今兵入昶城,翻遍两州,能否找到你的行踪?
许知州站在城墙上,亲力亲为地督促备战,心底一阵阵发虚,连带着胸口闷躁不安,寒冬腊月里冷汗涔涔。见邢厉天一脸凌冽之色,岿然不动地立在墙垛边,他忍不住凑上去问道:“邢大当家,你看咱们胜算有几成?要不要派人再去看看仙君出关了没有?”
邢厉天身披铠胄,腰悬长弓、背负箭囊,手中陌刀拄地。初阳洒在身上,他仿佛一尊金甲战神,脸上隐隐透出一股狂烈的战意。“大战在即,哪有那么多的瞻前顾后!你可按我部署排兵布阵?”
许澄江晕乎乎地点头。
“那就等他来。”邢厉天忽然眯起眼睛,“他来了!”
于城墙上向南眺望,依稀可见一大队兵马驰骋而来,前军所持旌麾,正是天子龙旗。千军万马愈来愈近,最后在距城门一箭之地外停驻,摆开攻城阵仗。
一名传令兵策马上前,将哨箭射上城楼。守军拔下箭头钉着的黄帛,呈给知州。许澄江展开一看,几乎落下泪来:“皇上允我出城请降谢罪,这仗……还是不要打了吧?”
邢厉天抢过帛书,两三下撕个粉碎,冷笑道:“兵不厌诈。信不信城门一开,就是你人头落地之时!”
许澄江吓得脸色发白,连声问:“那该如何是好?”
邢厉天见城下军阵内一杆高牙大纛,其下有个穿玄色战袍的身影,被紫衣骑兵团团护卫,知晓是中军所在,目测距城楼足有五百余步,远在弓/弩的两百步最长射程之外。他心中涌起一阵窃喜,得意之色从面上掠过,心道:竟敢小觑老子,合该你今日葬身此处!立即解下铁胎长弓,反手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支乌龙铁脊箭,满弓瞄准目标。
只听铿然一声震响,箭矢如流火追星,一路镝割空气发出嘶嘶鸣响,携穿云裂石之力,向军阵中身穿玄色战袍的人影激射而去。
箭矢飞出两百步,依旧射速不减,飞出四百步,箭头竟与空气摩擦出火花,直至飞出五百步,才稍稍显露疲态,但犹有洞穿硬木的余力——这一箭的雄威,简直骇人听闻,早已超越凡人膂力所能到达的极限!
印暄正在盘算,此番御驾北巡,并未携带冲城车、抛石机、云梯之类的攻城武器,昶州城墙坚固,若是强攻,必然损失惨重……正忖思间,忽闻空中嘶鸣之声,未及抬头,一支火光迸射的铁脊箭仿佛自天际飞来,狠狠扎进他的战袍——
客房中,印云墨腾地起身,书册落在地上。
左景年弯腰拾起来,放回他手中,关切地问:“公子怎么了?”
印云墨面色沉凝,道:“走,我们上城墙看看!”言罢拉着左景年急匆匆地出了客栈。
两人刚刚转过街角,便听身后一个声音小声叫道:“左郎将?前面可是左郎将?”
左景年惕然回头,见是两个布衣商贩,再仔细一看,原来是花霖手下的两名紫衣校尉。“你们不在御前侍奉,为何会在此处?花郎将呢?”
二人上前说道:“我等奉命留在城里,查探许澄江不轨之事,花郎将前夜出了城,去寻皇上禀报此间异动。”其中一人用手指了指城门方向,压低声音道:“许澄江手中兵马八千,连同邢厉天带来的马贼,有近一万人,如今四座城门都分兵把守,其中北门防御最为薄弱,城墙也未修葺完成。”
“御驾自南面来,北门防守的确会松懈些。”左景年灵光一闪,道:“你我何不混入贼兵之中,趁夜袭杀守卫,打开北门,接引攻城的天机营兄弟?”
“好主意!”一名紫衣校尉抚掌,“也可在饮食水源中下药,瓦解敌军战力。”
“那就马上行动。”另一名校尉催促道。
左景年回头去看印云墨。印云墨不等他开口,便笑着挥了挥手:“去吧,我在客栈静候诸位壮士立功归来。”
左景年犹豫一下,不放心地道:“公子,你待在客栈等我,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
印云墨撇嘴:“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要三叮四嘱的。”
左景年默默道:谁叫你有时比小孩子还不让人省心……
“去吧去吧!”印云墨打发了三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没回客栈,双手兜在袖筒里,施施然朝街上去了。
左景年三人往北,他却往南走,穿过凌乱不堪的市集,险些被几匹飞奔的战马撞个正着。
马上之人伸手一扯,轻易将他捞到马背上,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哟嗬,这不是咱寨子里逃走的肉票公子哥么?居然在这里!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旁边同伴大笑:“大当家说了,谁找到这公子哥,赏银百两,咱们兄弟这下发达了。快拎到城楼上,找大当家领赏去!”
为防俘虏挣扎,其中一名贼匪跳下马去,想在附近摊位找根绳子或布条,来绑他手脚。不料那俘虏欣然笑道:“不用绑不用绑,我正好要找邢厉天,劳烦几位小哥携上一程。”几名马贼面面相觑,心道第一次见到如此主动配合的肉票,几乎可以算是迫不及待了。
在一干紫衣卫发出的惊呼声中,印暄向后一倒,被那支箭的强大冲击力撞下马去。尚未坠地,便被无数手臂抢着兜住,“皇上!”“皇上中箭!”“快传御医!”的叫声不绝于耳。
印暄长长吐了口气,伸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按着钝痛不已的左臂站起身。原来那支箭射来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举臂一挡,箭镞穿破衣袖,正正扎在袖剑的剑鞘上,将亀皮制成的剑鞘射穿了一个洞,最后被玄铁剑身挡住,就这么斜斜地吊在袍袖上。
众人?大松了口气,簇拥着圣驾要往后方退转。印暄却制止道:“朕若后退,军心不稳。朕乃真龙天子,自有苍天庇佑,贼首一箭既不中,再射几箭也是枉然。先传令给鱼从峻,将四方城门团团围住,寻找薄弱之处,佯攻他处吸引敌方兵力而暗袭之。”
传令兵领旨而去。印暄遥望城楼,依稀能看见上方一道身披盔甲的雄壮身影,猜测他便是令两州军民闻风丧胆的马贼头子邢厉天。他正眯起双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忽然发现那人身边又多了个人影。
人影穿着天青色长袍,面目不甚清晰,但身形姿态十分眼熟,印暄只看了一眼,便险些失声叫出:小六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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