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裳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言谈什么,倒还有点小紧张,但是表情依旧宽和温柔,声音温顺道:“刚才大王提到了昭君出塞,本宫虽是一介女流却也读过些书,识得几个字,对昭君公主也是倾慕非常,在此也不禁想问,大王对昭君出塞是怎么看待的呢?”
堪布王那一双剑眉上挑了一下,笑道:“本王一直十分仰慕能够为国家为民族为和平做出极大贡献的人,无论男女。昭君自然是其中翘楚。她的出塞给汉匈带来了和平和兴旺,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汉匈边塞的烽烟熄灭了50年。本王又如何能不给她崇高的评价呢?”
华裳抬起袖子,半遮住脸,抿嘴一笑,然后温声道:“大王对昭君推崇备至,本宫也感到十分欣喜。看来,大王求亲的确是为了两国的邦交与和平。”
堪布王点头:“这是自然。”
华裳轻笑道:“昭君公主本名王嫱,在汉元帝建昭元年时,以‘良家子’被选入宫,出身可以说是平凡至极。但是这样一个被宫廷冷落、出身平庸的女子却流传千古,乃至大王都推崇备至,可见一个人的品德、才华、贡献才是评价一个人的标准。大王想要效仿前朝和亲之事,本宫觉得公主尚且无法担当这样的重任。”
华裳微微转头,看向右边的素枝公主,柔声道:“如今陛下只有四位公主,三位还是幼儿,大公主素枝公主也仅是孩童,将来她们会长成什么样子尚未可知,怎么能够确定品德高尚、才华卓著呢?若真的为两国邦交,不如效仿汉元帝,从宫廷选召,择其优,封为公主,也许能够像昭君一般,成为绝世佳话。”
堪布王脸色黑沉。
王妃布赤蹭的站了起来,气愤道:“我的夫君,胡戎的大王,诚心诚意像大梁求娶尊贵的公主,娘娘却想用宫女来羞辱大王和我,这是什么道理?”
一直没说话的敬王笑了笑,开口道:“王妃此言差矣,贤妃娘娘这也是一番好意。本就是大王先提起了昭君,言语间仰慕非常,娘娘只是顺着大王说话罢了,这样既全了大王的心愿,又解决了我大梁现无适龄公主的问题,乃是一举两得之事,王妃何以发怒?”
皇帝哈哈大笑,朝着堪布王道:“朕的妃子见识浅薄,也许哪里说得不和大王的心意,还请大王不要放在心上。不过话粗理不粗,大王也可以认真考虑这个提议啊。”
堪布王平缓了语气,面色如常地开口道:“我的确是带着一颗诚挚的心像皇帝陛下求亲的,我也十分仰慕昭君公主出塞的勇气和宽容,但是即使是昭君这样的奇女子也仅仅是呼韩邪单于的宁胡阏氏,她并非正室,只是众多侧室中的一位而已。如今我的王妃不惜自请下堂,也要成全我求娶公主的愿望,如果皇帝陛下真的以宫女下嫁,那么胡戎的人民会对大梁心冷的,还请陛下仔细考虑吧。”
皇帝也知道,这个提议是不可能成功的,为的也仅仅是话语上恶心恶心他而已,不过堪布王对汉学精通至此,把皮球踢了回来,反倒将了他一军,也实在是难得。
从小事中,也可以看出这个人的野心了。
宣成王倒是皱了皱眉头,堪布王这番话说的十分巧妙,不仅将皮球踢了回来,而且言语之中似乎将公主和亲这件事定了下来,区别只在于嫁谁的问题……
这个年轻的王者,还真是不可小觑啊。
皇帝和宣成王都不是那种会自降身价和堪布王争吵字眼的人,所以有心的敬王再次开口了:“大王真是能言善道,说仰慕昭君的是你,说看不起宫女的也是你,可惜啊,这天下不是你的,呵。”
堪布王微微眯起了眼睛,还是有些难堪的。
王妃布赤是个女人,很多话堪布王不好说,她却是可以无理取闹的:“我的夫君,胡戎的大王,崇敬的不是昭君,而是昭君所做出的贡献和当时大汉的诚意。何况,大王还推崇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强盛如大唐也与友邦联姻,大梁难道没有这样的气度么?”
华裳见王妃布赤说完,轻声笑道:“王妃汉学不精,恐怕有所不知,文成公主出身成迷,大多史料都记载其为远支宗室女,出身父母皆不详,比之昭君,恐怕也尊贵不了多少。这样的女子我大梁也要多少有多少,大王若是愿意,皇上定会为大王择一位贤良如文成般的女子,成就一段佳话。”
王妃布赤脸色气得涨红,她为了和亲这件事放弃了多少!大妃的位置她都不要了,结果还被大梁的人如此羞辱!!
宣成王面色如常地呵呵笑道:“而且王妃有所不知,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和亲吐蕃,可是大唐与吐蕃却是连年战乱,不论和亲前还是和亲后,战事一直没少过。何况,大唐真的比如今的大梁更加强盛么?”
华裳不再说话,而是听着底下的人唇枪舌剑,皇帝也端着酒杯带着几分兴味,堪布王也未再开口,他大约也知道,和亲之事算是黄了。
华裳看着这样的场面倒是有些感概,和亲之事作罢那是最好的,自古以来和亲的女子有几个得以善终?
昭君二嫁早亡,文成膝下荒凉,金城孩子都被抢了,谁幸福了?
要知道金城公主可是身份尊贵的宗室女,和出身不详的文成公主不同,金城公主的父亲是邠王李守礼,后被唐中宗李显收养。虽是宗室女出身,她却自幼与其他公主一同成长于皇宫中。
即使强盛如唐也并没有表面那样好看,到了唐中宗时期,唐朝不仅把金城公主进贡给吐蕃人,一年后唐睿宗还把黄河河西九曲之地割让给吐蕃,这可算是唐朝和亲史上最赔本的一次屈辱和亲,这也是唐朝割地的开始。
唐玄宗时期更是唐朝屈辱和亲的密集期,这期间永乐公主、燕郡公主、东华公主、宜芳公主、固安公主、静乐公主、东光公主等等先后送给了野蛮人契丹与奚,可是最后契丹人与奚不领情把进贡的几个和亲公主竟给宰杀了!唐朝此举丢尽了颜面。
华裳轻叹一口气,面有哀色,心中有悲有叹。
皇帝轻轻转头,关切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华裳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无事,只是想起了史书上记载的和亲公主,有些感概罢了。”
皇帝笑了笑道:“不必伤怀,朕是不会答应公主和亲的。”
华裳笑容清浅,轻轻点头:“皇上是明君,又是慈父,必然不会这样做的。只是素枝公主今日似乎受了些惊吓,宴席过后,皇上可安慰安慰她。”
皇帝点点头道:“素枝也是大孩子了,今日席间失态也实在不应该。”
华裳轻声道:“素枝公主年纪还小呢,惊闻这样的事,怎会毫无反应呢,母妃也不在身边,公主想来寂寞的很。”
随后胡戎的贵女献舞,华裳看着力与美结合的异域风情,实在精彩,席间也不乏重臣露出色眯眯的表情。
不过他们定然是不敢带谁回去的,眼睛看看也就罢了。
深夜宴会终于结束了,皇帝直接带着华裳回到了自己的毡房。
华裳席间饮了些果酒,脸蛋有些微红,再加上皇帝明显有意召幸是意思,更是霞飞双颊。
“皇上,今日诸事劳顿,宜早些安寝。”华裳拿着用热水浸湿的毛巾擦着皇帝的脸,轻声道。
皇帝闷闷的笑了,然后道:“好,朕知道裳儿的意思啦,只睡觉好不好?”
华裳害羞的瞪了皇帝一眼,嗔道:“皇上就知道揶揄臣妾。”
皇帝笑道:“好好好,朕错了还不成。今日裳儿伶牙俐齿堵得堪布王和王妃说不出话来,朕心中也很是畅快,难得见裳儿多话,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皇帝这话倒是真心称赞,毕竟是世家出身的女子,他一直认为华裳才学出众,但是华裳平时并不显摆,皇帝也是从她的藏书、书法和谈吐中管中窥豹,看出她的才华不一般。
但是也未曾想到,华裳几乎对史书如数家珍,拈来即用。
华裳并不想给皇帝留下一个才气过人、伶牙俐齿的形象,所以之前才一直寡言少语,轻易不咬文嚼字,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一句空话。
这个时代对女子的要求太苛刻,你可以读书,可以识字,这是加分项,但是若是才气太重,便刻意了,这并不讨人喜欢。
华裳闻言笑了笑,开口道:“来的路上,素枝公主经常来找臣妾聊天,倒是提过和亲这个话题。当时人们多有议论胡戎求和,其中就有联姻的选项,素枝公主似乎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就心事重重,臣妾还信誓旦旦地安慰她来着。结果一来这儿,胡戎还真提了和亲,臣妾一时激动,才开口反驳了去,没给皇上惹麻烦吧?”
皇帝失笑,拍了拍华裳的手道:“那里有什么麻烦,别担忧。”
妃子和女儿关系好,这是皇帝乐于见到的事,这说明他的家一团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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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地相安无事了几天,胡戎人也深居简出了起来,不过马上就会热闹了起来。
皇帝下旨行猎,虽然是一种尚武的娱乐活动,不过大家都心里有点计较,谁打到的猎物更多?胡戎还是大梁?
除了国与国层面之间的较量之外,有机会参与行猎的好男儿们也希望自己能够大出风头,借此得到皇帝的赏识。
行猎基本上和华裳是没什么关系了,能够跟着去的都是世勋贵族的青壮年,有些有地位的老国公、老王爷们也能跟着去,但是肯定不是主力了。
另外,作为最大的特权阶级——皇帝,他也是有特权的,可以带着自己还是孩童的儿子去行猎。
四位皇子,其实也就大皇子可能会有些作为,其他三位皇子都还有点小,就是单纯去跟着长长见识的,弓都拉不开多少,怎么打猎?
世子陈佶算是沾了皇帝的光,年纪不够也能跟着去,其他还未满15岁的王公世子都是没资格的。
毕竟孩子小就需要很多人来保护,这是去行猎,又不是春游,胡戎人还在一旁看着呢,若是都拖家带口的,像什么话?
女人就更加不必说了,行猎这种事和女人几乎没有关系,只要在营地等着男人们归来就足够了。
华裳倒是有几分遗憾,不能去亲眼见识见识,话说,里连宫女都能去打猎的剧情为什么不发生在她的身上?华裳表示不服……
小四倒是高兴得像一只小熊一样的跳来跳去,华裳宠溺地笑着,无奈嘱咐道:“你跟紧你敬皇叔知不知道?草原上的猎物都野性难驯,小心着些。”
小四和世子都被皇帝交给敬王负责了,大皇子可以自己行动,二皇子被交给了宣成王,至于太子,当然是跟在皇帝身边。
看皇帝那健壮的体格就知道平时就常锻炼,听说,皇上年轻时也是十分勇武,这次行猎皇帝也是准备大展身手的。
所以小孩子们都在身边的话,肯定会拖后腿的。太子身份不同没办法,皇帝必须带着尚年幼的太子,以示太子尊贵的地位和父子之情的深厚。
世子陈佶也坐在一旁,恭谨地笑着回道:“母妃放心,我也会看好小四的。”
小四跟着露出无齿的笑容道:“小四知道了,母妃放心。”
华裳点点头,心里其实不太担忧,皇子的安全肯定是重中之重,出事的可能性相当于彗星撞地球,她也不过是白嘱咐一番罢了。
世子陈佶腼腆道:“儿臣一定会努力的,听说这里有一种珍贵的野生羊,皮毛柔软细腻,京中贵妇趋之若鹜,儿臣会为母妃猎到的!”
陈佶很少有这样少年意气的时候,华裳见了也十分欣慰,摸了摸陈佶的头,笑道:“好好好,佶儿有这份心就好,母妃十分开心呢,不过也不必强求,注意跟着你父王,别意气用事。”
陈佶乖巧的点头,露出羞涩的笑容。
小四仍旧像是个多动症儿童一样在华裳和陈佶周围转圈圈,还没从兴奋劲儿里出来呢。
华裳照常的打点行装,皇帝那边也要去露个脸,做关心状,四个皇子她也需要一一询问,太子几乎不太用她操心,但是其他三个皇子都和她关系不错,自然不能冷淡。
皇帝带着人一走,营地就有些空荡荡的了,只剩下些女人小孩以及肃穆的驻军。
华裳不愿和那些女人家长里短,就推了求见,一个人躺在屋内,芍药拨弄着炭火,很暖和。
兰芝打着帘子进门来,带着一股冷气,福了福身道:“娘娘,宫中来了封信。”
华裳手拄着头,慢慢睁开眼,道:“信?”
兰芝恭敬的呈上白色的信笺,华裳坐起身,拿过信封打开。
兰芝轻声道:“是谷香的信,走得是上阳宫的路子,官道送来的,对外说是四公主思念母妃,由嬷嬷代笔写的信,无人起疑。”
华裳展开信纸,看到内容,面色一沉,眼神暗了下来。
芍药见华裳面色不对,轻步走到华裳身边,按捏着华裳的肩膀,柔声道:“娘娘息怒,可是谷香说了什么?”
华裳的手指用力地捏着信纸,指尖都有些发白。
兰芝和芍药跟在华裳身边多年,对自家主子的性情那自然是一清二楚,打眼一看就知道娘娘现在是怒极了。
华裳没有说话,垂下眼帘,将前面的几页信纸整齐的叠好,起身扔进了火盆之中,然后拿起后面的几页信纸,看了起来。
这后面的才是关于四公主近况的内容。
兰芝和芍药也不敢出声,侍立在一旁,等待华裳看完了,将信放下了,才轻声开口:“娘娘,信使还在外候命,娘娘可还要带回去什么话?不如一并写了,交由信使。”
华裳摇了摇头道:“先去赏了信使罢,四公主安好,也问候了皇上近况,等今晚皇上回来了,在说回信的事儿。”
兰芝福身应是。
华裳重新回到榻上躺下,闭上眼睛,心里却极为沉重。
谷香的信中话不多,但是却很清晰明白,皇帝和她离宫不久,沁淑妃就和皇后呛起了声,行事颇为高调——这也不奇怪,她一向是这样的性子。
可是,在和皇后作对的过程中,沁淑妃先后打死了自己宫中的一个小太监,放出宫两个宫女,以及以膳食不精的名义,罚了御膳房的一个御厨。
而十分恰巧的是,这个御厨的干儿子,是御膳房的一个小太监,御厨受罚后十分惶恐,也就此失势,小太监见御厨恐无法再庇护与他,便想捡着高枝调走,拜了椒房宫的一位大太监做干爹。
皇后不知怎么知晓了这事儿,十分不满,言下人勾结,关系盘结,有结党营私之嫌。
沁淑妃被皇后捉到了错处,一发狠,言为正风气,下令将这个小太监杖毙了。
这些事单拿出一件似乎都没什么问题,沁淑妃和皇后作对不是一天两天,打死个把人也是正常的。
但是放在一起就十分令人生疑了。
华裳心里明白,谷香写了这封信给她,就是明白地告诉她,当初小产有嫌疑的人就是沁淑妃!
在膳食中下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沁淑妃先后杖毙了两个太监,放出宫两个宫女,这就四个人了,若是再加上她的心腹,恐怕正好能够凑够实施一个阴谋所需要的人数。
尤其是御膳房的那个小太监,他的死太可疑了。
即使是有皇后掺合在其中,也掩盖不了沁淑妃想要杀人灭口的意图。皇后的训斥大约只是沁淑妃实施这一切的借口罢了。
但是,华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要害她?
这后宫就真的没有一点情谊么?人真的能够一个朋友都没有的活下来么?不孤单、不寂寞、不凄凉么?
华裳缓缓握起了拳头,心里觉得一阵冷风吹过,凉。
沁淑妃……等本宫回宫了,再看看是谁赢谁输!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