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姓祝名会,原是蜀中奇人,多年前曾与他有过一次交手,负伤而逃,武功虽算不上顶尖高手,但为人最是阴险狡诈、能屈能伸。当下见祝会将董峰上半身揿得弯下,手指掐住其喉管,不由多加了小心,站定说道:“祝兄请了。”
祝会道:“难得萧大侠还记得驼子。”他自称“驼子”,平生却最恨别人这般叫他,但凡听到,必然穷追猛打,无所不用其极,将对方置之死地才罢休。说毕呵呵大笑,他形容极是猥琐,笑声却颇响亮。
萧恩时道:“祝兄之名,江湖久盛不衰,谁人不知。”他嘴上客套,心中却已转了几十个念头,琢磨着如何将董峰自他手下救出。
祝会突然单刀直入地说:“这老头捉之不易,长生不老之术可是我驼子一个人的,谁也不必多费心思。”
萧恩时摇头道:“董老神医一生济世救民,为百姓所景仰。他之医术博大精深,岂是哪一个人的?”
祝会脸色一变,恶狠狠说道:“那好,我这便杀了他,谁也得不到!”五指箕张,不离董峰咽喉,边说便望后退。
萧恩时点头叹息,“那好——”说到这个“好”字,突然身形如大鹏般飞起,伸足便望那驼子头顶踏下。祝会矮小灵活,抓着董峰,团身往旁边一滚,堪堪避开,手中已多了根峨眉刺,“别动!”
他见那峨眉刺遍体闪着绿森森的光芒,知道淬有剧毒,恐伤及老人,便不敢轻举妄动,立定不前。祝会狞笑两声,将峨眉刺快速贴掌一转,尖端点在董峰背心,一步步向崖下走去。
经过萧恩时身边之际,董峰突然怒吼:“怕他个屁——你小子真没用!”扬脖反身一挺,竟向那尖刺撞去,祝会收手不及,峨眉刺径直自他后心贯入。萧恩时大惊,涌身扑上,那祝会见势不妙,连峨眉刺也不要了,身子一矮,钻入了旁边的“观音洞”。
萧恩时急喝:“莫走,留下解药!”跟着欲钻进去,额头却“砰”地撞到了岩石。原来这洞径极是狭窄,也只有祝会这般圆溜溜的侏儒才能勉强挤进去。
眼见董峰背上鲜血汩汩冒出,那血都是黑紫色的,他心下大急,一时彷徨无计,不住口地只说:“老前辈,老神医!这当用甚么解药?”
董峰胸口不住起伏,却强自抑住了喘息,怒道:“这是鹤顶红加上箭毒木,你看不出来?”神色仍是凶巴巴的。
萧恩时苦笑道:“哦。那该用什么解?”他身边还带有杨天意离去之前留下的那些瓶瓶罐罐,却不知该用哪一种解药。
董峰怒道:“笨蛋,鹤顶红加上箭毒木,见血封喉,无药可解,你懂不懂?”
萧恩时一呆,再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只是一味摇头,“不,不可能!”
董峰又翻起了白眼,“怎么不可能?”
“您老是神医啊!”这可是萧恩时真心之语。
“屁的神医——”董峰忽然喷出口血来,“呼哧呼哧”喘了几下,吃力地道:“你懂不懂,箭毒木乃是世上最毒的树,见血就要命,唯有红背竹竿草才可以解此毒。而红背竹竿草就生长在箭毒木树根周围,只有百越之地才有,这会子到哪里找去!”
说得萧恩时张口结舌,“啊啊”两声,忽然心底掠过一个念头,“若是那‘蓬莱紫’还在,必能化解此毒,可是——”往事闪电般浮现眼前,益发觉着万分对不住眼前这垂死的老人。
董峰兀自喃喃咒骂:“你、你这小子真是没用……简直笨得要死。奇怪,我那外孙女儿怎么会喜欢上你?”
萧恩时这一生之中,曾被骂过狡狯多端,被人骂过浪子薄幸,
也被骂过不解风情,然从未像现在这般被人骂作笨蛋傻瓜。他却低下头去,十分难过,心想:“骂得对,我是没用。”
忽听董峰长叹一声,变了语气,“我那乖孙女……天意,如今
还与你在一起么?”
他一呆,原本想说实话,但见这老人脸色极度灰暗,说话愈来愈是有气无力,不忍在临死之前再令他伤心,便点点头,“是。”
董峰强打精神,断断续续地说道:“没法子,她是看上你啦,一心一意喜欢你……就像她娘,当年看上了那姓杨的小子,嗬,娘俩都是死心眼——”一口气接不上,堪堪晕死过去。
萧恩时急忙以手掌贴住他前胸,强行注入真气,片刻后老人回光返照,张开眼来,目光呆滞地望着他,“你要好生待她,听见没?”萧恩时连连点头。董峰嘴唇翕动,似乎是说:“告诉她,天意……那长生符在、在——”白发苍苍的脑袋一歪,就此与世长辞。
他心中悲痛,伏地拜了几拜,即在此观音崖下掘了个土坑,将老人尸身埋了,又怕意图不轨之人前来掘墓,连碑也没敢立。
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思及其临终之语,不禁想到:“长生符?难不成真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这‘长生符’是一道符箓,还是一本书、几句口诀?又或是什么灵丹妙药?”无心多想,反正自己也没听到,这秘诀伴随老人而去,也算各得其所。
下山之时特意绕经东林寺,见寺庙内外断壁残垣,一片被焚烧过的景象。原来昔日那帮武林人士无有所得,心内大是不满,离去之时竟一把火烧了这座千古名刹。
他负手伫立良久,心内慨叹,忽而忆及昔年苦心大师所授之“破冰心法”,“冰”乃指心中之贼,说是人难免受到外物的蒙蔽﹐受了蒙蔽,有了非分之想,便似心中有贼作乱。而一旦对功名利禄趋之若鹜,就会胡作非为,甚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于人于己都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对他来说,名利之贼易除,情义之结却难以放下,恰如前人所云:“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他非圣人,难能忘情,终究达不到物我两忘之境界。
正自沉吟,忽见大殿之中倒退着走出个人来,拖着只大竹筐,里面盛满了碎砖烂瓦。定睛一看,竟是小和尚开明。
原来他们离开少林寺不久,开明与静因道长也即返回了庐山,见到东林寺内这般惨况,他不禁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静因道长却道:“来来去去,佛法无边。从头开始,有何不可?”
“对,从头开始,有何不可?”开明经此一点拨,豁然觉醒,见师兄弟们都不知去向,便自行在此打扫收拾,每日里只以野果山泉果腹。
萧恩时见他满脸泥灰,手足胼胝,十分辛苦,那开明却乐呵呵地说:“过不了多久,等这里清扫干净了,小僧便下山四处化缘,重修宝殿,再塑金身。一砖一瓦堆砌起来,穷尽毕生之力,也要使这里回复到以前的模样。”
萧恩时点头道:“雪湖师父有你这样的弟子,必能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