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连秉故作沉吟，心内却在打鼓：星子县明明已将人犯押到，自己称病推不知也就罢了，朱强若是一插手，倘真有功劳就分去了一半。但若传闻是假，自己不但竹篮打水，搞不好这个姓朱的还会落井下石一番。对方此番明摆着是有备而来，自己还是小心为妙。当下皱起眉头，吩咐道：“来人，请汪师爷！”
不多时汪师爷颠着小碎步赶了过来，此人尖脸痄腮，惟一对眼睛透着十足精神。程连秉将事情约略述了一遍，那汪师爷原是他门下清客，虽样貌委琐，然精通诉讼机警过人，一看这情势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连忙深施一揖，“大人莫怪，此事星子县令确已有呈文，只是近日您染恙在身，卑下擅自做主压下了。据报似乎确有其事，王县令已派兵前去查探……”言未毕，程连秉一拍桌子怒道：“竟有此事！你为何不早点禀报本官？”汪师爷胆怯地瞟了他一眼，顺势跪下了，“大人，啊，这个——”朱强插嘴道：“那公事上说些甚么——还不速传来呈请程大人过目？！”汪师爷一怔，忙用眼风瞟了瞟程连秉，见他面无表情地一味沉吟状，方满口应着“是”，颠颠地去了。
一时拿来奉上，程连秉接过约略扫了几眼便转手递给朱强，低声咕噜道：“荒唐！”朱强倒是仔仔细细地看了数遍，浓帚一样的眉毛皱将起来，半晌方道：“程公以为如何？”程连秉摇头道：“市井俚言，恐不足为信也。”“然则这信上说‘近期诸地江湖人等纷至沓来，皆传匡庐奇人异事，坊间亦流言四起尘嚣甚上。下官为安定人心，已派军前去查探：恰逢庐山僧众内讧互有死伤，董峰寻未见，只一白衫女子自称其孙辈，今押解往州府听候发落’，说的倒甚是有模有样啊！”
程连秉不住摇头，“这王兼做事益发糊涂了。捕风捉影兴师动众了一番，却什么实证也无。”朱强却道：“不然。信中不是说捕到一名董峰孙辈嘛，看来倒也不全为空穴来风。”程连秉“嗤”道：“孰真孰假？”朱强断然道：“真假一审便知。”“审？如何审？”程连秉登时警觉起来。“这个不难……”朱强沉吟着，“下官倒有一桩主意：那人犯既已解到，不妨当众开堂讯问，倘若真是妖言惑众则定罪不饶，一则昭示朝廷公正清明，二则也可借此训诫警示百姓。”说着便目视对过，“程公以为何如？”
程连秉面无表情地枯坐着，心里头怒火却一拱一拱的：开堂讯问？！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对方将了一军，且是多么光明正大！欲驳，一时却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半晌方淡淡道：“也好，就依朱兄。”
江州官府贴了告示出来，民间早已盛传此事，众人不免好奇奔走相告。到得开堂公审那一日，一大早州衙前面便集聚了许多百姓，七嘴八舌地吵嚷议论。巳时将到，三通鼓过后便听铜锣筛得震天响，衙门缓缓开启，百姓们一拥而入，登时将大堂后边廊庑挤得满满当当的，衙役们紧着用水火棍归赶。
“升堂——带人犯！”程连秉稳稳坐了上首，瞟了瞟侧旁的朱强，随手将惊堂木一拍，两旁排立的衙役们立即驾轻就熟地呼喝起来。不一会儿拖上个年轻女子，披枷带镣步履蹒跚，却只是直直立着。旁边的老衙役顺手一棍，那女子本就身子单薄，这一棍被扫得几乎趴在地上，却又很快挣扎着慢慢爬将起来。程连秉不觉皱眉道：“见了本官为何不跪？”那女子昂然道：“民女无罪，为何要跪？”
这一下程连秉看清了“人犯”的脸，虽青丝散乱衣衫污旧，然清丽脱俗冷艳不可方物，不觉暗自惊叹“果非凡品”，忙收摄了下心神，轻咳一声，“大胆！你若无罪，怎会到此？”那女子抗声道：“民女不懂：倘若大人们断案都是明明白白一清二楚，这庙堂之上又何必‘明镜高悬’，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冤魂附在那‘明镜’之后？！”
“好一张利口！”朱强一努嘴，两旁的衙役早蹿上来把她按在地上。这女子正是杨天意，此番祸起无端，她本心高性烈，自星子县一路被羁押至此，早已抱了必死之志，当下两手勉力撑地高声骂道：“昏官！你们就是如此断案的吗？”
程连秉“啪”地将惊堂木一甩，“大胆妖女！匡庐一案属境之内皆闻，还不从实招来：你是如何伙同董峰危言惑众、蛊惑民心？又是如何勾结市井鸡鸣狗盗之徒，扰乱佛门清静之地？”
杨天意冷笑道：“大人此言谬矣：我董氏先祖隐居庐山久矣，一向远避人世，不入凡尘。近来却不知何方好事之徒妄言死生之事，传讲出去，引得一干无知人等纷纷前来找寻什么奇方秘籍，祸殃佛门。大人明鉴：世上哪有甚么‘长生不老’，只是道家岐黄炼丹之术借此延年益寿罢了。古有始皇东海求仙，近有前朝太宗、穆宗、武宗，谁个不是终归黄土一抔，又有谁真正羽化升天了呢？”
戴、朱二人皆是同进士出身，如何不知这些前朝史事：前唐李氏宗室认李耳为远祖，定道教为国教，为求百病不侵长生不老，方术炼丹登峰造极。太宗晚年身患重病，服用中天竺方士炼制的“延年之药”致薨，寿仅五十；唐穆宗即位后重蹈覆辙，而立之年就中毒而亡；武宗服丹药后脾性变得喜怒无常，临死前连续十天都无法言语，驾崩时年仅三十余岁……然则此际绝不能纠缠这些，否则真成了“无知人等”了，当下二人对望一眼，程连秉用力一拍惊堂木，怒道：“好一张利口,来人哪——看刑！”
“且慢！”杨天意叫道。
戴、朱二人心喜，以为她终究是个弱女子，不约而同地道：“你有何话讲?”
杨天意慢慢站直了身子，冷冷道：“大人不就是想知道那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的玄奥吗？民女倒真的可以指点一二。”
此言一出，震惊全场，上首两位官老爷几乎都要站了起来，“你、你果然知道？快讲！”后面廊庑下的百姓们也个个伸长了脖子，翘首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