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意一呆,登时讷住了。方才在溪边时业已扪心问过自己:如何当时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也跳下来了呢?遇亲不认、自伤自怜固是原因,然更多却是对萧恩时的担心,以为他自尽轻生,那瞬间自己满腔的绝望、痛楚与惊怕仍历历在目。难道、难道我竟是这般在意他么?
杨天意被自己这个念头如此之专、之苦、之执着的男人。此番长途跋涉不辞辛劳同来庐山,一大半是为寻亲,另一小半可也是为了对他有些好奇。这一路之上细察他为人行事,处处透着智慧从容,然冷静的外表之下显然愁绪满怀,午夜梦回之时,常见他一人独立中宵,望星对月,不语不动直至天明。也曾屡想前去劝慰,往往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毕竟自己与人家素昧平生,对前尘旧事懵然不知,该当如何劝解方是呢?然禁不住好感日深,每日间只要能见到他就不绝快乐;又思昨日那情那景,当时自己满心里只想着他死了,自己活着也了无生趣,在崖上大声哭叫“萧大哥——”,心事毕露无疑,杨天意禁不住脸一红,垂了头悄悄声儿道:“你说过的,你活,我也活;你死,我就死。”
萧恩时闻言不禁微微一怔,这话原是那日众人前去探访董峰旧宅,石壁挡路杨天意无法攀上,自己当时实以为她是个男子,故解下腰带将两人捆在一道,又怕她登高恐惧,开玩笑地说了句:“放心,我活,你活;你死,我也死。”没想到她竟认真记在心间,此时此景说出来,竟似别有一番深意。
萧恩时不愿深想,遂道:“你饿了不?且等我一会。”片刻后猎了两只雉鸡回转,在溪边找了块尖石开膛清洗,又均匀裹上泥巴,架在火上烧烤起来。杨天意对这些事一窍不通,只在旁边看着。不久鸡熟,萧恩时将沾着鸡毛的泥块小心剥去,递了一只给她,“吃吧。”杨天意素来少近荤腥,只尝了一两块就摇头不吃了,萧恩时道:“你身子单薄,应该多吃点才是。”杨天意皱了皱眉,“我从小就体弱多病,娘说是她怀我之时动了胎气小产,致使先天血分不足;我娘医术较我高出许多,从小到大也不知给我吃了多少补药,但终究不能调理如常。你瞧当年我娘随外公住在那么高的峭壁之上来去自如,自是武功不弱,我却未能承继她一丝半毫,唉,我、我真是无用。”
萧恩时安慰道:“人生来禀赋不一,各有因缘,你不会武功,自可远离那些江湖恩怨、打打杀杀,倒也未尝不是好事。”
哪知杨天意忽然提高了声音,“不,我有恨,我恨他!那人虽然名义上是我父亲,可打小就没见过他一面;是他害得娘与外公俩父女反目,是他害得我娘终日郁郁寡欢,长吁短叹,终至早殁。萧大哥,现下我住的那‘孤园’,就是我娘亲手所建。她虽从来绝口不提那人,心中的苦有谁知道?那个人,有朝一日若被我寻到,一定要代娘讨个公道说法。哼,天下男子没半个好的,都是负心忘恩之徒……”
萧恩时见她顶多不过双十年纪,却怒目横眉地说出这样一番世故之言,不觉沉思地看着她,笑意浸上嘴角。杨天意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噢,对了萧大哥,你是个情深意重之人,不算在我方才所说的‘天下男子’之列。”
萧恩时一呆,眉宇间登时笼了层阴影,摇摇头低声自语道:“你不知道……”杨天意抢着道:“我不知道,可有人知道你的故事。那次你酒醉之后不想活了,是黑爷爷用茶杯击落你手中银钩。他久久地瞧着那银钩,翻来覆去地只念叨‘难道是他——难道是他?’我好奇追问,原来十几年前武林之中出现一位神奇少年,精剑穿云、银钩追风,功夫奇异莫测,却是谁也不知他的来历和身份。只两三年间,大江南北、中原塞外为之震惊。难得的是这少年为人慷慨豪侠,卓尔不凡,一时各路英雄竞相结交,红粉佳丽纷纷为之倾倒。还听说少年身边有位貌若天仙的良人知己,二人彼此爱慕感情甚深,谁知后来——”杨天意忽地打住,似乎后悔说漏了嘴,上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萧恩时脸色惨白,如同笼罩了层寒霜严冰,勉强苦笑道:“怎么不讲了——我替你说下去罢……正是因为那少年自以为风流潇洒、倜傥不群,三教九流无所不交,闲杂烦难尽争出头;而他那位良人知己却向往宁静闲适的生活,屡屡苦劝毫无结果,一气之下远走他方,杳如黄鹤。之后那少年年岁稍长,渐至明白世途纷争、交游寻乐皆是镜花水月,悔而返身寻找;数年之后终于访到她的讯息,待千里迢迢赶到之时,却见她正与一群恶人厮杀,那些原是他的仇家,因知他俩情深密好,故欲抓了她去要挟于他。她力战不敌,大呼‘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你们找到他!’回手一剑竟望自己胸口插入。这时他刚好赶到,亲眼见了那场景,听到了那话,那人、那血……”萧恩时眼泪夺眶而出,悲怆得语不成句了。
杨天意眼中蓄泪,这后来的一段内情世人所知甚少,此际得听萧恩时亲口道来,却有着说不尽的苍凉悲苦。一时见他大声咳嗽起来,张嘴竟连吐了几口血,慌得忙握他的手,“萧大哥,你——”萧恩时缓缓摇头,轻拂开她的手,“我没事。”杨天意见状心中酸楚,思虑着慢慢道:“萧大哥,你先前对她怎样我不知道,只是见你如今情状,时时刻刻念念不忘,几无片刻欢娱,也就很对得起她了。”
萧恩时愁眉深锁,声音低得几近耳语,“我对不住她。那次我晚到了一步,虽将那群人尽皆杀戮,但已铸成大错……她躺在我怀里,血不住地流着,她却已没有知觉了,静静地、轻轻地像片羽毛……我狂呼她的名字,‘紫烟,紫烟,紫烟’!过了好久,她忽然睁开眼来,望着我微微一笑,那笑容、那笑容——然后就说,‘恩时……答应我,无论怎么样,十年——十年之中你要好好地活着,不许、不许来见我……’,我当时心里乱得要命,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竟然就糊里糊涂地点了头。后来我百思千想才渐渐明白,她知我乃是性情中人,深!其实你、你真是太傻了,以为过了十年,就能稍减我心头内疚?这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于你,内心痛楚欲狂,这种煎熬,比一刀杀了自己要难受千倍万倍……是以上个月十年之期一到,我就赶去见你,打算上天入地也要与你重逢,哪知、哪知老天爷还是不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