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栾城这几日阴雨连绵,整座城阴冷潮湿,死气沉沉。
八王爷府内一片素缟。
灵栾城内无人敢议,却都对这前不久的宫廷变故心知肚明:战功赫赫的大帅穆卿一夜之间成了乱臣贼子,皇上雷霆震怒,连夜起兵包围大帅府。睡梦中的穆卿奋起反抗,最终寡不敌众,葬身火海。
大帅府的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观者如云,门庭若市,或惊异,或叹惋,或唾弃。终于,伴着一声惊雷,憋了几日的暴雨倾注而下。
火灭了,昔日金碧辉煌的大帅府,如今只余一片废墟。
而那大帅穆卿,正是北国当朝八王爷的十二义子。八王爷这般公然地为义子穆卿服丧,对灵栾城的百姓来说,他们感念不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反而觉得八王爷此举目无圣上,冲撞天子。纷纷猜想着恐怕这八王爷府也会如同大帅府一般,化为一片灰烬。
可皇上这次却意外地十分开明,不仅不追究八王爷的罪责,更是亲临八王爷府为葬身火海的穆大帅上了一炷香。皇帝仁厚的明君形象从此以后刻便入了百姓心中。
临别时,八王爷问了皇帝一句话:“皇上,孽子为何萌生造反之念?”
坐在撵轿上的皇上沉了沉脸,良久才道:“女人。”
八王爷剑眉紧蹙:“他有那么多女人,谁能有这般祸国祸民的本事?”
皇上轻笑一声,带着极度的厌恶,“朕的侍卫长,萧容。”
“是她……”八王爷捋了捋胡须,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清冷俏丽的脸。
萧容嫁入大帅府,那是三年前的事……
深秋的云水城暮雨纷纷。晚风乍起,如一支忧伤的曲子,低吟着,却无力倾诉那满心愁绪。
萧容披着衣衫,启步走向那薄暮微雨之中,任由淅淅沥沥的雨水打在她清冷的脸庞上。
秋雨凉薄,却不及她心里的凉。
“小姐,你怎么出来了?明日大帅府的喜队就要抵达云水城了,你要是受凉了可怎么办?”月眉跑过来,焦急地拉住她。
萧容微微侧脸,惨淡一笑。月眉立马拉着她往回走去,两个单薄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潇潇暮雨中。
那年萧容正值十七,作为窦家庄少庄主的小小侍女,能嫁入大帅府,在他人眼中,许是无上的荣幸,可对她来说,却是难言的苦涩。谁会知道即日就要嫁入大帅府的她心中早有所属?谁会知道那凤冠霞帔下藏着一颗滴血的心?
上花轿的时候,萧容深深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的男子,他白衣如雪,脸庞一贯地淡漠如冰。可就是这一抹雪白的身影,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上,她的少庄主,她爱了五年了少庄主。可如今却偏偏就是她最爱的人,亲手将她送上花轿,送到别人的怀里。
萧容哽咽了一下,凄婉地道:“窦郎,珍重……”说罢,她转身进了花轿,再不敢回头。
作为窦家庄少庄主窦天情的贴身侍女,萧容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嫁给窦天情,可半月前大帅府的一封信函,将她的梦无情地击碎。挽起发髻,却不是为了心爱的男子,凤冠霞帔,却不能嫁给心中的良人。如今她坐上喜骄,浩浩荡荡地赶着路,却是走向另一个男人,一个她只在八王爷寿宴上见过一面的男人。
大帅穆卿,当朝八王爷的十二义子,战功赫赫,神勇无比,这个人就将会是她下半辈子仰仗的夫君。萧容凄然一笑,轻轻撩开布帘,轿外天朗气清,山高水绿,而轿内的人,却心如荒原。
如果不能嫁给窦天情,那么嫁给谁都无所谓了吧,更何况对方是当朝大帅,有权有势,这怕是许多深闺少女心中的梦想呢。萧容这样安慰着自己,终于挤出一丝笑。
喜队一路颠簸,终于在第五天日的傍晚,抵达了大帅府。停骄的时候,陪嫁丫鬟月眉小心地将萧容的喜帕盖上去,轻轻道:“小姐,我们到了。”
萧容紧紧握着月眉的手,带着信赖。月眉本是窦家庄二少爷的贴身侍女,可就在她要出嫁的时候,突然跑来哭着说要陪着她一起,愿意做她的陪嫁丫鬟,前去照料她。
嫁去大帅府,是该有个陪嫁丫鬟,介于此,作为少庄主的窦天情也就没有反对。
如今远嫁大帅府,月眉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提裙起身,由着月眉将她缓缓从花轿中牵下来。
月眉一下花轿,就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萧容的心抖了一下,紧紧拽住她的手,“月眉,怎么了?”
“小姐,大帅府真是气派得不得了!”
萧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月眉,以后不要这样一惊一乍的。”
月眉应了一声,又吃吃地道:“小姐,可是……”
“也不要吞吞吐吐的啊。”萧容又紧张起来。
由于盖着喜帕,萧容只好凝神去感觉周围的动静,可是令她惊疑的是,这里居然出奇地死寂。
“小……小姐,”月眉声音有些凝滞,“这儿一个人也没有啊!大帅为何不来接你啊?”
萧容心中一凉。出嫁对于女子的意义何其重大?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柔风习习,伴随着飘然而下红樱,她一身凤冠霞帔,端坐花轿中,白衣胜雪的窦天情踏花而来,温润地笑着向她伸出手……
虽然终究不能嫁给心中的良人,但是新郎官不也应该大张旗鼓地在门口接应才对吗?萧容不敢相信这里会空无一人,恨不得马上掀开喜帕来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景,可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喜帕要由新郎亲手掀开才吉利的。
一个送亲的侍卫见她们站着不动,便上前道:“还愣着干什么啊,大帅的姬妾一大屋,总不可能每一个都要出来迎接吧。派我们大老远来接你们已经算是不错的待遇了。”
月眉惊道:“一大屋的姬妾?那……那小姐是不是大帅夫人?”
萧容的心不停地往下坠,手紧紧地握着,等待着侍卫说出残酷的现实。果不其然,那侍卫哼声道:“大帅早就有夫人了,就凭你也想做大帅夫人?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他的话刚落音,就闷哼一声,向后飞出几步远,其他的侍卫见状连忙上前去扶,然后惊诧地望向出手之人——新娘子萧容。
“大胆奴才,再怎么说我也是大帅明媒正娶过来的,你们休得出言不逊!”萧容一身红装,喜帕已经飘然落地,头上的凤冠富丽精致,凤冠下姣好的容颜已经愠怒。
其他送亲者扶着那个被打伤的侍卫,一边低声数落着一边匆匆离去。
“月眉,跟我进去。”萧容拉住月眉的手,强行平静下来。
月眉也紧紧握着萧容的手,跟着她往府内走去。大帅府内房屋林立,一间一间地并排着。侍卫和丫鬟们看到一身血红嫁衣的萧容和月眉,都纷纷低声议论着。
萧容当然知道她现在的行为有多么滑稽可笑,新嫁娘火急火燎地拖着陪嫁丫鬟怒气冲冲地四处找寻新郎官,这样的屈辱简直比上街乞讨还要令她难受!但是她不去理会这些,她现在只想找到穆卿,让他好歹给个说法。
以前在窦家庄做侍女时,萧容从来都是心高气傲,除了窦天情别的谁都不放在眼里,一句话不对就拔刀相见。这门亲事是穆卿提的,她本来就不愿意,又如何甘愿受这样的凌辱?
绕了好长一段路,萧容终于来到了一个大堂,望着高处“永华大堂”的匾额,这里应该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她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却把她惊呆了。
堂上十几个女人端坐着,像是在开宫廷宴会一般,可是最高处坐着的不是穆卿,而是一个体态丰盈,眼似桃花的女人,此刻她正直勾勾地瞪着突然冲进来的萧容。
其余的十几个都是眉清目秀的一类女子,她们齐刷刷地望过来,以一种极度鄙夷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萧容。
萧容一下子被十几双眼睛盯着,有些不自在,顿了顿,上前开口朗声道:“穆卿在哪?叫他出来!”
萧容这话一出,那十几个女子都满脸愕然,堂上的那个女人轻哼一声,喝道:“大胆!大帅的名讳岂是你这贱婢可以直呼的?”
片刻的寂静之后,堂内其他女子开始低声议论起来,月眉哆嗦了一下,向萧容身边靠了靠,“小姐,我怕……”
萧容将月眉护在身后,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堂上的女人,“那就请大帅出来。”
那女人端起一杯茶,轻抿一口,悠然道:“你就是大帅新纳的姬妾?”
萧容紧咬着牙,不回她的话,心里却又酸又涩。姬妾?离开窦天情嫁过来,竟只是个姬妾吗?
那女人见她不说话,又道:“刚刚才听说你打伤了府内的侍卫,现在又毫无规矩地横冲直撞,还口没遮拦直呼大帅名讳。各位妹妹们,你们说说,这样的贱婢应该怎么处置?”
一个女子道:“夫人,这样没规矩的女人就应该吊在大帅府门口,谁心情不爽就可以上去踢她一脚!”
另一个女子激动地道:“夫人,这样粗鲁的女人就应该把她扒光了,扔到黑屋子里面去喂老鼠!”
月眉吓得脸色惨白,拽着萧容的手也开始微微发抖。萧容将她护在身后,冷冷地睥睨着堂上那个一脸阴笑的女人,原来她就是大帅夫人,就是所谓的投了好胎的夫人。萧容冷冷地看着她们,想着以后要和这群恶心的女人共侍一夫,就觉得作呕。
夫人见她还能如此冷静,又朗声道:“好了,妹妹们。介于她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这一次就免了。巧如,把她带去钟翠阁,好生伺候着。”
萧容冷声道:“今日见不到大帅,我不会走的!”
夫人一听,拍案而起,喝道:“大胆贱婢,竟敢自称‘我’?妹妹们,告诉她应该怎么称呼自己。”
“应该称‘卑妾’!”
“或者是‘奴婢’!”
“最不济的还可以是‘奴才’!”
大堂上顿时哄笑一团,有的掩口笑得花枝乱颤,有的阴冷地抽嘴笑着。
在萧容的记忆里,窦天情不常笑,但是他只要一笑,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褪了颜色,他的双生弟弟窦天逸倒是很爱笑,那种爽朗的笑容让人身心愉悦。而眼前这群女人的笑却是那么的恶心,让她感觉全身都爬满了蚂蚁。
她强压住怒气,将目光投向堂上的夫人,“奴婢今天见不到大帅,是不会走的。”
夫人继续喝茶,道:“大帅不在府内。”
萧容和月眉都惊呆了,今日是他们成亲之日,他非但不来迎接,竟然连人都不在府内!看着这一大群女人,萧容的心抽痛着,穆卿是堂堂大帅,只需一封信函便能左右她的命运,可是既然他根本就不在乎,当初又为何要前来窦家庄提亲?
“大帅凯旋归来,皇上感念大帅劳苦功高,特在宫中设宴款待。”夫人喝了口茶,继续道,“大帅前天就进宫去了,这一天两天是回不来的。妹妹要见大帅的愿望恐怕得落空了,还不如早早回房休息,若是再惹出事端,那可就真的没命再见大帅了。”
被唤作巧如的丫鬟走过来,恭顺地低着头道:“请随奴才回房。”
月眉拉了拉萧容的衣袖,低声哀求道:“小姐,我们走吧。”
萧容咬了咬牙,愤然转身离去,留下一堂的女人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