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云鹏按照约定来接惠卿,一同前往吴泾。
惠卿自从1937年夏天为躲避战乱离开乡下祖宅后,就再没有回过那块地方。
出租车出了弄堂,沿着天平路缓缓向南。云鹏特地要求司机师傅开得慢点。
“当年的很多老房子都还在。”云鹏手指着车窗外。
“是啊,这里很适合怀旧,虽然……朱颜已改,青春不再。”
“没有了婀娜多姿的旗袍女,法国梧桐依旧在,这里甚至比霞飞路的变化都小。”
“这几十年,我的活动范围基本上都局限在这里,天平路小学就在前面不远。”惠卿指了指前方。
“在海外,我回忆最多的地方就是这里。”云鹏看出了惠卿的疑惑,接着说,“我的回忆里,背景就是这些路边的老房子,一个穿着蓝色格子布旗袍的少妇,推着婴儿车在人行道上款款而行。你说这画面是不是难以让人忘怀?”
惠卿吃惊地看着云鹏,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题。是的,一定是这样的,当年自己偶尔推着思兰的婴儿车散步的情景,被云鹏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
“你……没有想过……去跟那画面中的旗袍少妇打个招呼吗?”惠卿目不转睛地盯着云鹏。
“那你说,如果我上去打招呼,画面会变成怎样的呢?”云鹏又把问题推到了惠卿面前。
会怎样呢?惠卿想着,会抛家弃子追随昔日的恋人而去吗?会舍不得孩子而拒绝战场上九死一生归来的未婚夫吗?难,让她抉择,一定会很为难。所以……“我想,一定是君心似我心,只有你会明白我的心,只有你会站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所以你把难题留给了自己,一个人承受了一切,对吗?”
“是的,当年我怕你为难,与其让你左右为难,不如让你什么都不知道,平平静静地过安稳日子。”云鹏握住了惠卿的手,十指相扣,“我想过很多,即便你义无反顾地跟我走,总会放不下孩子。再说你的先生,他很不错,他可以给你安定的生活,我当年还是个军人,随时会上战场。我已经让你伤心欲绝了一次,不忍心再伤到你。我在你家附近徘徊过很多次,最终还是离开了。”
“老天爷虽然折磨了我们这么多年,可还是不忍心如此决绝,能够在有生之年再次重逢,我还是心存感激的,这次谁也阻止不了我们在一起!”
转眼间,车子已经开在龙吴路上,吴泾已经在眼前。车在泗塘泾桥上靠边停了下来,云鹏扶着惠卿下了车。
倚着桥边的护栏,惠卿指着桥下的河道说:“当年,我就是沿着这条河,坐船离开家,去市里上学的。以前这里的视野很开阔,成片的农田和桃园,当然,这座桥也没有这么宽。”
“这里的变化太大了,要不是这条河还在,怕是根本找不到这块地方了。”
“是啊,抗战胜利后,哥哥卖掉了祖宅和桃园,搞什么钱庄,结果钱赔光了还搭上了命。”
“那个桃园没了实在可惜,还记得那年春天我到你家来提亲吗?”云鹏说,“那十里桃花的景象,让我陶醉不已,恨不得当上门女婿算了,这样就可以年年沉醉在桃园里了。”
是的,那是1937年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
云鹏来到吴泾赵家,见过了未来的岳父岳母。当年的刘云鹏,大学毕业入伍两年,已是少校军衔,在国民政府警卫军任职。家庭背景和本人的情况,都令赵家很满意,赵老爷和太太都认为女儿的眼光和运气都很是不错。
得到了父母的认同,午饭后,惠卿拉着云鹏到自家的桃园去散步。阳春三月,满园的桃花如盛霞,真是“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两人手拉手徜徉在花的海洋里,花上成群的蜜蜂嗡嗡地闹着,神态迥异、千姿百态的桃花令云鹏心旷神宜。
“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大片的桃园,太美了!”云鹏拥着惠卿感叹道。
惠卿摘下一朵盛开的桃花,捧在手心里,对云鹏说:“你看,这一丝丝红色的花蕊是雄蕊,中间的黄色柱头是雌蕊,桃花是雌雄同体。雄蕊上的花粉传到雌蕊上,就能结出桃子。”
“我听说,桃花的花语是‘爱情的俘虏’,《诗经》里也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诗句。”云鹏附和道。
“桃花还能美容,可以泻下通便、利水消肿。”惠卿边说边笔划着,“将新鲜的桃花捣烂取汁,涂在脸上,轻轻按摩一会儿就行了,挺简单的吧。”
“我是不是今天遇到桃花仙子了?不然怎么人面桃花相映红!”
“不许取笑我!”惠卿嗔道。
“这个美容的方法,要是让我妈知道,一定会乐意身体力行的。”
“不如,今天咱们就多采些桃花,晚上你带回家?”
“哇,没过门就知道怎么拍婆婆马屁了!”云鹏取笑道。
惠卿假装生气地说:“现在你就敢欺负我?这可还在我家的地盘上呢!不跟你好了。“
“别生气,我投降了,我投降了还不行吗?”云鹏哄着惠卿。
欢声笑语荡漾在十里桃花园。
在乡下,十八岁的女孩就该出嫁了,去年比惠卿年少的堂妹就已嫁做人妇,如今已身怀六甲。惠卿这年已经二十二周岁了,若不是进了洋学堂,又留校当了教书先生,早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了。如今有了自己相中的如意郎君,实在没有道理再耽误下去了。云鹏这次上门,颇得二老欢心,这门亲事就算定下来了,婚期就定在了来年的春节。
可是那年的夏天,日本鬼子挑起了战争。作为军人,保家卫国服从命令乃是天职,云鹏没来得及和未婚妻告别,就投入了战斗。惠卿从此失去了云鹏的消息,她杳无音信地苦苦等待了七年,终无奈嫁做他人妇。八年抗战胜利后,远征的战士回到故乡,为了不打扰昔日恋人的平静生活,他选择默默地独自离开。半个多世纪后,苍天有眼,让这对昔日的恋人重逢,再续前缘。
惠卿回味着云鹏的话,讥笑道:“当年怎么没听你说要当上门女婿?我哥无心乡下的生意,一心只想在洋行供职,要是父母知道你这么喜欢这桃园,说不定一高兴就把祖业传给上门女婿了。”
“要是我们俩经营桃园啊,说不定能把桃子卖到国外去,还能用桃花桃仁提炼美容护肤品,还能……”
“还真想要我家的桃园啊?!臭美吧你。”惠卿打断了云鹏的话。
“有没有桃园都不要紧,我只想和你共度余生。”云鹏真诚地望着惠卿。
“你想看桃花吗?明年吧,明年春天,我们可以到浦东南汇去看桃花。”
“好,一言为定。明年春天,我刘云鹏和夫人赵惠卿一起去看桃花。”
“我们……都七老八十了……还要……”惠卿喃喃道。
“要,要结婚,要领证。”云鹏的坚定不容置疑,“或者就我们两个人去教堂举行婚礼也行,反正我要和你一起走一个完整的过程。”
“孩子们不知道会怎么想?”惠卿犹豫着。
“珍妮弗应该不会反对的,在美国这类事情见多不怪,再说她已经成年,很快就会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这边没什么问题。”
“既然这样,等思筠他们从西安回来了,我把孩子们都叫回家,至少事先告诉他们一声。”
“惠卿,答应我,不管孩子们什么意见,你都不要让我期待得太久,我们已经等了好几十年了。”
“好的,放心吧,只要我决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离开吴泾,车子原路返回。惠卿平时很少出远门,上海的新变化,她也是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的,既然这几日包了出租车,也想亲眼看看日新月异的上海滩。于是,司机师傅还当起了导游。
他们跨过新建不久的徐浦大桥来到了浦东,又沿着杨高南路一路北上,车子驻足于陆家嘴,两人携手登上了金茂大厦,在八十八层观光厅俯瞰整个上海滩。之后,他们又从延安路隧道返回了浦西,徜徉在延安路高架上,两旁林立的高楼使得惠卿比云鹏更震惊,她感概万千,不知不觉中,身边的变化居然如此之大,而自己蜗居在天平路小小的弄堂里却浑然不觉。
“我感觉我像一只井底的青蛙。”惠卿自言自语道。
“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吧,你要是怕乘飞机太累,我们可以坐邮轮的。”
“邮轮?是不是泰坦尼克号那样的?”惠卿早年在电视里看过电影《冰海沉船》,前两年又听思梅说起过这个电影。
“啊,那艘船撞冰山沉没的事情,是发生在十九世纪初,现在的科技可比那时候先进多了,如果有什么险情,一定会事先就探测到的。”
“我不是害怕邮轮沉没,我们这个年纪,什么都不怕了。”惠卿靠在云鹏肩头,感到很满足,“我想你曾经历过九死一生,也早就看淡了生死。”
“所以呢?”云鹏鼓励着惠卿继续说下去。
“所以,天涯海角我都随你去!”
下午三点多,出租车回到了天平路的弄堂口,惠卿邀请云鹏到家里坐坐,云鹏也很想了解惠卿居住了几十年的地方。
沿着木楼梯缓缓登上三楼,这房子虽然年时已久,却因住户少、使用者也比较爱护,基本完好无损。推开房门,屋子里面纤尘不染,地板显然年年打蜡,家具堪称古董级的,装饰和雕花都很精美。
惠卿拿出了软底拖鞋,放在云鹏脚边:“这是我儿子世轩的,你将就着穿穿吧。”
“好。”云鹏换上拖鞋,鞋子显然是手工制作的,没有商场里买来的光鲜,却很舒适。
云鹏走进客厅,目光注意到窗台上的几盆花,都是多肉植物。小小的花盆,小小的花,仙人球和宝石花都看上去弱弱的,明显没有施过花肥。
云鹏记得,惠卿在圣玛利亚女子中学当助教时,宿舍的窗台上也种着几盆花,那时的花儿生机勃勃,仙人球常开花,宝石花也是花叶饱满。
思梅还没有下班,惠卿去厨房倒了两杯热茶,放在了茶几上。云鹏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惠卿坐会儿。
“稍等,我给你看些东西。”惠卿转身进了卧室,过了好一会儿,拿出了一只木制的首饰盒。
“这是什么好宝贝?这是你的陪嫁嫁妆吗?”
“原来倒是有几件首饰的,可惜思筠他爹胆小,□□时上交了,如今只剩下盒子了。”惠卿在云鹏身边坐下,把盒子递给了他,“打开看看。”
云鹏看看惠卿,缓缓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那笔迹云鹏再熟悉不过:“这是我给你的信,这么多年了,你还保存着。”
惠卿点头“嗯”了一声。
写信的时候,他们都很年轻,风华正茂。
那是在惠卿当助教的第一个学期。杂七杂八的事情她都得做,早自习考勤、学生宿舍卫生检查、协助任课老师批改作业。惠卿被安排在初中一年级组,新生们学习生活上碰到的问题,她都有责任帮忙解决。云鹏在国民政府警卫军,入伍不久的他很少有假期。热恋中的他俩无法经常见面,只能靠鸿雁传情。
“你看,这是你去重庆出差寄来的,这可是我们确立关系后你的第一封信。”惠卿从盒子的最底下找出一封信递给云鹏。
云鹏从信封里抽出信笺展开,信里言语不多,却有这样四句: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云鹏仿佛回到六十多年前,他记得信发出不久后,就收到了惠卿的回信:“我要是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回信是: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你居然还记得?”惠卿惊讶于云鹏的好记性。
“记得,当然记得,你的信,我一有空就看,能倒背如流。”云鹏的欣喜的目光忽又黯淡下来,“可惜……还是没能保留至今。”
“你不要自责,我不会责怪你的,那个年代,能保住命就不简单了。”
“惠卿,信虽然丢了,可我都记在了心里了。”云鹏信誓旦旦的样子有点像毛头小伙子,“当时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教会学校呆了六年的女孩居然能对上中国的古诗。”
“所以你就不由兴起,又寄来了这封。”惠卿把第二封信塞到了云鹏手上。
云鹏打开看到: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云鹏笑道:“你的回信一定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惠卿打开了第三封信,上面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夫复何求?“接下来我是怎么回的呢?”惠卿用老师考学生的眼神看着云鹏。
“这个你难不倒我,你的回信是: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云鹏得意地看着惠卿,“没回答错吧?!我还记得,后来你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云鹏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再不回来,我都忘了你长什么样了!’是不是有这么一封信?”
“是啊,是写过这么一封信,可是自打这封信寄出后,就很久没有你的回音,我天天去门房间查信件,还被门房间的师傅取笑了几回。”
“想想当年身不由己啊,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着急等待了。”
“云鹏,这个周末思筠他们就该从西安回来了,我要跟孩子们摊牌,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他们。”
“要不要我和你一起面对?”
“不要,我生的孩子,还是我一个人跟他们说清楚了,再让你们见面比较好。”惠卿微微点了下头,“放心吧,我可以的。”
晚饭后,惠卿送走了云鹏。独自一人从衣橱抽屉的底部,翻出了一封已拆封的信,这是丈夫鹤年去世前打算寄给世豪的,当年惠卿未经鹤年同意私拆了信件,出于私心,她私藏了它。原本她是想悄悄销毁的,可是内心仍有一丝敬畏鬼神的惠卿,还是没敢这么做。如今,她庆幸没有烧毁这封信。
惠卿戴上老花镜,又认真读了一遍。然后,她坐到书桌前,给远在北京的世豪写了一封信。她把两封信装进了一个略大一点的信封,用胶水封好。
第二天,这封信就通过思梅的手,送入了邮局的邮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