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功夫,鹤年已经走了四年了。鹤年的追悼会,思筠在美国没能赶回来,世豪那年刚刚退休,倒是和亚珍一起乘飞机飞了回来,主持了追悼会。世杰依然没有原谅父亲,乡下来了那么多亲戚,他居然硬是没来送鹤年最后一程。
世豪返京前,召集弟弟妹妹们开了家庭会议,关照在上海的弟妹要照顾好母亲,还盛情邀请惠卿去北京。
世豪把惠卿当作自己的亲妈,惠卿倒是真希望世豪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毕竟只是个愿望,不可能成真的愿望。即便惠卿想去世豪那儿住几天,现如今却也没脸去,别人不知道,惠卿还不清楚吗。
年过花甲的世豪,有着鹤年的影子,惠卿心想,那也一定有着他生母的影子,难怪鹤年对那个女人总是念念不忘,这活生生的儿子就在眼前。那个女人死的时候才三十出头,三十岁,多么风姿卓越的年龄,留在鹤年记忆中的形象,该是怎样一个婀娜的样子啊。可是她惠卿,却活了那么久,久到白发苍苍,久到满脸皱纹,久到牙齿换成假的,久到动了两次白内障的手术。惠卿想哭,可是却流不出眼泪。
五斗橱上的三五牌台钟“当当”响着,提醒惠卿不要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
思筠和致远如期抵达上海,思梅在刚刚建成通航的上海浦东国际机场接到他们后,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惠卿跟思筠和致远都通了话。致远只说了“您好”两个字,却还不是纯正的普通话,一口老外的腔调,看来思筠平时在家也不使用母语,好失职啊,以至于小外孙虽然流着一半中国人的血,却不会说中国话。思筠在电话里告诉母亲,她们要安排好干爹的住宿后,才能回到家,让惠卿不要着急。
放下电话,惠卿又去检查了一遍为思筠和致远准备的卧室,其实前几天,思梅就安排好了一切,被套和枕巾都是新换的,被子也刚晒过,香喷喷的。卫生间里添了新的毛巾和牙刷。
厨房里电饭煲调在保温档,冰箱的冷藏柜里放着已经炒好的几样小菜,思筠他们到家后,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就可以吃。现在的生活比起以前是便利不少,当年要是煤饼炉熄了火就麻烦大了。现在不仅煤气灶一点就着,还有各种便捷的家用电器。
自从上次思筠回来时,在厅里装了空调后,思兰送了个电饭煲,思梅买来了微波炉。还是女儿好,女儿惦记着娘家,惦记着妈。
傍晚,思梅总算把思筠和致远接回了家。难得吃中餐的致远,胃口很好,惠卿甚是喜欢。思筠在美国很少做中餐,因为炒菜要起油锅,比较麻烦,西餐相对省事多了,思筠工作很忙,所以能偷懒就偷懒了。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致远和思筠都早早地洗漱完毕,准备睡觉。思梅收拾完桌子,来到厅里,看见惠卿一个人在想心事,倒了杯温开水递了过去。惠卿接过玻璃杯,随口问了句:“思筠的干爹是个怎样的人?”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个八十几岁老华侨,挺和蔼的。”思梅在母亲身边坐下。
“也不知道思筠是怎么认识他的。”惠卿嘟囔着。
“想知道吗?”思筠听到母亲和二姐的对话,走了过来。
“致远睡了?”思梅挪到了沙发的另一侧,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思筠。
“嗯,睡了。”
“这次能住多久啊?”惠卿拍了拍小女儿的手背。
“三到五个星期吧,主要看老先生的日程安排。”思筠把头靠在了母亲的肩上,“五个礼拜后,致远的学校有个生存训练的活动要参加。”
“说说看,怎么就认了干爹了?”惠卿的记忆中,只有解放前的上海艺人为了找靠山,才会找有钱有势的人认干爹干妈,正经人家是不兴这一套的。
“说来话长,这还得从我刚到美国时说起。”思筠娓娓道来,“我刚到美国时,身上没有几个钱,虽然有奖学金,可是生活费还得另外想办法,其实那时的华人留学生都要靠打工挣生活费的。我在餐馆端过盘子洗过碗、去加油站洗过车,更多的是到人家家里当管家。说得好听是管家,其实就是保姆钟点工。”
“真是难为你了。”惠卿心想思筠这辈子真是吃了不少苦,上山下乡和洋插队都赶上了。
“其中做钟点工时间最长的就是在干爹家里。那时他家就跟现在一样,祖孙两人住在一栋挺大的花园别墅里,家里有厨师、保姆和花匠,照理不该需要钟点工的,但是我却被招进去了。
“当时我并没有多想,找份工作不容易,只要有挣钱的机会,我都会去试试的。起初,我是去打扫卫生的,后来管家试着让我做中餐,渐渐地跟他家六岁的小孙女混熟后,我又成了她的中文家教。老先生给的工钱比别人家高,而家教这份差事,我也很乐意做,所以也格外用心。后来还随他们祖孙一起去夏威夷度假,跟老先生也越聊越多。
“老先生以前也是在大陆的,1949年去了台湾,后来到了美国。初到美国时开过中餐馆,后来逐渐做起了餐具生意,而且越做越大。有了钱之后,他开始进军旅游业,在夏威夷圈地造了度假村。
“老先生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儿子酷爱水上运动,尤其喜欢冲浪和帆船。老先生溺爱儿子,总是尽量满足他的爱好要求。后来儿子娶了一位同样热爱水上运动的墨西哥女孩,生了个女儿取名珍妮弗,珍妮弗就是前面提到的干爹的那个孙女。
“珍妮弗两岁时,老先生的儿子儿媳突发奇想,要去环球漂流,老先生没有阻拦。不料他们在海上遇难,留下了珍妮弗。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
“每年,老先生儿子儿媳遇难的纪念日,祖孙俩都会去夏威夷祭奠。那年我也一同前往,老先生告诉了我这些。
“老先生也是上海人,还是解放前的光华大学毕业的。我跟他说,我父亲是大夏大学毕业的,母亲在圣玛利亚女子中学读过书还任过教。都是老上海,所以共同的话题越来越多。老先生尤其喜欢罗威饭店和国泰电影院,估计当年也算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
“后来,我和杰克打算结婚,老先生说什么也要认我做他的干女儿,说是要在美国做我的娘家人,这样杰克就不敢欺负我了。我在美国的婚礼,老先生是以新娘父亲的身份出席仪式的,还送了我们夏威夷蜜月度假的旅游。
“在美国,我和杰克带着致远,不是圣诞节就是中国春节,总要去干爹家聚会,真的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样。”
“哦,原来是这样。”惠卿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思筠,你安排一下,这次你干爹来上海,我要请他和他孙女吃饭,当面道声谢。”
“好啊,干爹年纪大了,明天说不定还要倒倒时差,然后他要去参观淞沪会战纪念馆,再就是老上海怀旧式的瞎逛逛。”思筠边想边说着,“放心吧妈,我来安排,时间定了再告诉您。地点……”
“地点简单,他不是喜欢红房子吗,就那里嘛!”惠卿抢拍定了地点。
“红房子?”思筠疑惑道,“我说过干爹喜欢红房子吗?”
惠卿笑了:“你干爹喜欢的罗威饭店就是现在的红房子。”
“妈,您怎么那么熟?是不是年轻时也常去吃法国大餐啊?”思筠狡黠地看着母亲,“小时候,您可是一次也没带我们去过,是吧?思梅。”
“好了,已经很晚了,你也累了一整天了,快去休息吧。”惠卿不愿让思筠继续刨根问底儿。
“哇,不知不觉都十点多了。”思筠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好,晚安!”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