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勿相逼(1 / 1)

祭典毕,贞儿化山神离去,而我沿山梁下一路感伤,及至祭台侧,却见麒麟定定立着,一脸的失魂落魄,灵兽长似乎对妹妹的自我放逐大感意外,此刻一见我来竟也是欲言又止,好半晌话卡在喉中,再开口却道,“龙衍,本座是真的错了。”

他当然是错了,然而当初五灵,我复生龙角后与他连云山一战,彼时我既未取他性命,那今世转圜,对他便也谈不上有多少忌恨,可能是从前这灵兽长能作的恶都作下了,禁城三日华光,多少耻辱多少难堪一并回首,却叫我将一切都看淡了。

此刻我本是侧身对麒麟,对他的一声错了并未作回应,半刻沉默,我只冷淡道,“灵兽长,贞儿的事朕很遗憾,你心里难受不妨先平复几天,之后朕还有事须与你谈。”

言出我转身即走,而麒麟在后一唤我,复又无言,灵兽长默默点了点头,似是对鼎贞今日之举大为感触,然未待我走出几步,他却又来唤道,“龙衍,你先莫走。”

闻其呼声,我回身相望,却见灵兽长面上几番恍惚,这一时他疾步近前却又堪堪止步,颇有些不敢造次,“龙衍,百年过往,好容易今日本座神思清明,你也将从前一并忆起,算来这才算你我重逢,龙衍,本座实在有许多话想先与你说。”

麒麟一语,似待我回应,而我心道他这话不假,想来五百年前我自五灵界魂灭离世,纵今生在人间曾与他麒麟鼎华复作纠葛,先莫说他身为百越族长时稀里糊涂,纵他身为灵兽长时也还是仗着我对前事懵懂又好几番欺哄,若要说前缘后事明晰,我二人真正意义上的重逢的确时至今日方才得算,只是这其间太多恩怨情仇,确叫人唏嘘不已。而我知麒麟心下必定千头万绪,早晚又要对我说上一大段他所谓的肺腑之言,那今时既闻他有此一语,倒不妨颔首应下,好,该来的终归要来。

王城深处,幽篁掩映,麒麟莫名命人送来十数坛烈酒,竹庐内一落座即对我苦笑道,“龙衍,莫笑本座今日胆小,只是若不借些酒意,本座恐怕有些话已不敢对你说。”

想来过往五灵,羽帝生性招摇,倒曾有过借酒撒疯,而灵兽长心机深沉,却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嗜酒之好,至于我则素来量浅,对酒一直是敬谢不敏,按说这会儿若放在从前,我只怕要疑心麒麟不怀好意,然今时今刻,我却一派淡然,心下亦早已静水无波。

竹庐内我二人独对,灵兽长一气即饮下许多,甫一出言竟道,“龙衍,本座到今天才明白,这么多年本座对你发了疯一般的爱,竟连贞儿都不如……”

“今日山中,贞儿道出爱愈深则愈是见不得所爱之人痛苦,却叫本座一听恍若雷劈,再一想起本座从前所作所为,简直是鬼迷了心窍,说是禽兽不如怕也不为过,”灵兽长言出好似心怀得多少愧悔,此刻他非但连杯满饮,接口直又道,“龙衍,你可知如今再忆,本座当初就像失了控一般,一而再,再而三,非但害你龙角不存,灵力尽失,还囚你辱你,觊觎你水族江山万里,本座真的好像控制不住一般,可是你可知看你跌落深渊,本座又何尝不心痛?我也心痛啊,可是若不将你拉下神坛,你龙帝陛下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哪怕本座多少次表达爱意,于你而言俱不过是个笑话,龙衍,你要相信本座从来没想要招你厌,本座不是生来就招你厌的……”

麒麟一大通悔责,却仍舍不得他由始至终那一套爱我之说,说真的,从前我对他灵兽长心态就并非全然不解,曾经澧水下我与他有过一段关于“爱”的角力,当时身临绝境,我万般无奈竟至于以退位随他前往莽原为凭,欲救七翼王性命,而麒麟反将抉择抛还于我,到头来他灵兽长始终不以解我心意为爱,他的爱从来一厢情愿,不过都是些虚妄欲念罢了。

闻听麒麟长篇大论,我本该心觉难堪,斥他闭嘴,然今时我只仿似他在谈论旁人之事,心头并未泛起多少波澜,只是见他似乎还像从前一般执迷,不由得开口点他道,“灵兽长,从前你对朕的感情,从来都不全然是爱意,你不过是想挑战尊位,赢过朕,征服朕罢了。”

“不,龙衍,本座的确是想赢过你,也的确是想征服你,可是本座一直以来都深爱着你,最想的从来都是让你能接受我的爱啊!”

我言出,麒麟立时争辩,而我摇首一叹,“灵兽长,你对朕所谓的爱可能已成执念,抑或者,你之所以还以为自己一直爱着朕,不过都是因为你没能赢过朕,更谈不上征服朕而已。”

我以为麒麟身为灵兽族一族之长,原本与我一般不该妄谈私情,更何况五百年过往,有些事他应该回悟,然今时这厮依旧一副痴态,只怕纵是悔了几分,却难免再生祸端。

冷声提点,我其实无意再与他废话,而麒麟见我声色冷淡,却换上一副惶惶然模样对我道,“龙衍,本座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本座甚至都不敢希求你原谅我,本座只求你能像今日山中对贞儿那般,哪怕不能接受她,但也不要否认她对你的爱意……”

麒麟让我不要否认他的爱意,未及我应即又滔滔不绝,“龙衍,想当初你我莽原初遇,再后来泱都重逢,哪怕直到你与那羽族结亲,纳娶了玄天护法作鸿妃,本座依然一味表达爱意,无奈你身侧爱慕者甚众,多少次总也作成误会,对,没错,本座是妒火中烧,一错再错,然而龙衍,你可曾想过难道那许多误会,都是本座一人自以为是?丹凤,幽无邪,甚至于你弟弟,又有哪个不心心念念叫你走下神坛,接受他等爱慕表白?”

“龙衍,本座悔啊,你这一走五百年,本座遵你龙帝谕令修复连云山,山体成后本座即自锁灵塚,未再理过一分政事,这么多年来坐思灵塚,本座没有一天不在痛苦愧悔中度过,一想起从前,本座明明曾与你最为交好,可到最后本座竟然成了最大的恶人,反叫丹凤他等得了多少机会平白讨你欢心,呵呵,枉费本座自以为聪明一世,到头来竟是替他人作嫁衣,到头来竟是将自己毕生所爱往旁人怀里推。”

灵兽长话音落,益发连饮,而我听得出他话中苦意,对他道出的“自锁灵塚,不问政事”亦不免有些感叹,而竹庐相谈,我本一直侧身以对,然此刻这厮大约真是借酒意喋喋不休,竟是探过身来与我直面相对,他不敢造次再有其他浮薄动作,却定定朝我道,“龙衍,本座从前一直以为你放不下帝位,故而总想着与你平起平坐方有资格得你垂青,可自从五百年前你一意离去,本座都想明白了,青龙帝心性淡泊,好雅韵风流是真,那本座又为何不早早醒悟,将一切权谋尊位都抛诸脑后?龙衍,你该知道本座从来不是什么舞文弄墨的高手,可这许多年来却也在灵塚内苦学诗画丹青,本座,本座是想哪怕离你近一点便好一点,本座真的怕你一见我就心生厌恶……”

麒麟大概已有些醉意,说出话来怕也有些乱弹琴,而我印象中灵兽长的确没什么闲雅品性,该是鼓角争鸣,猎场斗狠才更合适他灵兽长,今时一闻他道什么试学丹青,竟不由得一声失笑,“灵兽长,你喝多了吧。”

“不多不多,本座酒量好得很”,大约见我笑意,麒麟倒露出几分如释重负的表情,而我见他如此,方想与他道从前的事不管他是执迷还是悔悟那也全都过去了,而我今生轮回,根本不想与他等再有任何瓜葛,既然日前山间,我连贞儿那般深情也狠得下心拒绝,那今时不管他灵兽长再多说些什么,我也无非只能当作闲话,听听而已。

奈何灵兽长不甘,他以为我不曾因过往旧事而怨恨怒斥于他,便是肯听他再来表一表爱意深沉,“龙衍,你听我说,你可知你我人间再遇,本座哪怕是神思不清时都心觉欣喜若狂,灵塚内当我一想起你是真的回来了,而且还不记得从前那许多糟糕事,本座简直高兴到不知所谓,本座怕你记起从前怨我恨我,唯一所想只是能在人间好好爱你,可天知道在人间本座心智混乱,眼看身为百越族长又招你讨厌,呵呵,你可知一旦回到灵塚,一当本座想起在人间与你种种,在那云阳再一次因丹凤对你大吼大叫,言辞侮辱,甚至迫你莽川相见,又当着大庭广众演言出不逊,呵,本座真是恨啊,恨自己怎会如此不争气,一见到你便忍不住与你争高低,当然,本座似乎到哪处都争不过你……”

麒麟调转话头又说起人间,而我已有阻他之意,然这厮或许真是酒助言辞,片刻未许,他好几声苦笑,“龙衍,到后来本座为了不给你添麻烦,已然不敢再来人间,可内心对你的相思煎熬,却又叫本座忍不住想要与你人间相见,到最后那百越禁地中道道云纹碑上俱被本座刻下「悦吾爱,勿相逼」……”

“本座原本希求能在人间能先与你冰释前嫌,再助你恣意平生,五灵重返,可是你始终不肯给我机会,不愿允我青琅,哪怕是失了记忆,明明不似从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却还是不给本座半分机会。可是本座还是想啊,想那纸能包住火,无论如何也要乘你未曾忆起过往前再给自己挣个爱你的机会,可是现在本座很害怕,怕到连这些话都要借着酒意才敢诉与你听,龙衍,我知道这次你是真的回来了,是青龙帝回来了,今日祭台一见,龙帝陛下眉间冷淡,竟叫本座凭空生出丝丝惧意,呵呵,龙衍,本座是不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灵兽长言至此,醉是真醉,话恐怕也是真话,而我闻他所言倒也不算得有太多意外,当下只是起身来,一唤那远处百越内侍,“来人,族长大人多饮,尔等快些伺候他早早歇息罢。”

然而当日麒麟端的失态,明明心知我不会给他机会胡搅蛮缠,甚至我从来也不曾给过他机会胡搅蛮缠,却在我唤来内侍后还呢喃不休道,“龙衍,放心,本座不会放弃的,本座现在明白了,本座知道该怎么做你才会喜欢……”

唉,真是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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