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不用人叫,芈凰就自己醒来。
成贤儿和成晴晴她们已经去了另一个房间休息,医老医童也不在了,她就叫了李婶,扶她走进更衣室。
指尖划过成贤儿命人置办的一套套簇新的女式长裙,丝绢锦帛,花样繁复,拽地拖累,十分不便……
最后她的手没有在任何一件上停下,而是问着李婶,这东郊之内有没有与她身量相仿的男子常袍或者轻便武服,取一套来。
芈凰的身高就算放在男子中。
也不算矮。
所以要找一件与她身量相仿的男式衣袍或者武服,并没有多难。
不久,一套紫色的交领禅衣,下裳为青色棉F的男式常袍被拿了来,李婶说道,“一时间,东郊还真不知道有没有合太女身量,又全新的男装。这是我在大人的旧衣里面找的一件,因为缩水穿不了,准备给了村民穿的一套。”
“嗯,正好!”
芈凰看了看大小,正好。
因为身体还不能随意走动,就叫李婶帮她开始换衣,而她坐在梳状台前,看着铜镜中的女子,拔掉头上身上所有的金钗,臂饰,耳环,一头黑发披散……挑起一根青色的束带,一双玉手熟练地将所有披散的长发,在发道,“太女,小公子,这是要您抱他呢!”
芈凰低头又看了看,握住他小手的小人,没有抱,而是抬头道,“李婶,你先帮我去看看成大人在哪,我想知道都城现在情况如何了……还有问一下苏主薄,霍刀他们是几时从东郊离去的,按时间,他们应该已经到了都城才对!”
“是,我这就去叫人!”
李婶临出门前,总觉得那里不对劲,忍不住站在门上回头叮嘱道,“对了,太女,孩子刚出生,您要不抱着孩子回床上休息,顺便亲近亲近,这样母子连心……”
“不,李婶,以后这孩子,我恐怕没有时间照顾了,就拜托你了!”芈凰却看着她郑重地拜托道。
“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可能做不了一个称职的母亲!”
“这……”
李婶闻言皱眉,这不做母亲做什么?
“可是孩子还小……需要母亲!”
她的小虎子就是一天不见她就能在家里哭个没完。
芈凰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收紧手中的小手,任他娇憨天真地在她手心里撒娇,说道,“我知道,所以我给了他生命,希望他好好活着……但是至此我已经尽完了我身为妻子,母亲的义务……接下来,我还有自己未尽的义务。”
清晨之中,一双修长的曼目,看似平静,也没有以往的锋芒,甚至十分温润,带着点轻笑,却有一种如山屹立感。
她的话,她的神情……
都让李婶不能反驳。
……
寻常女子,只要嫁给一个男人,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这一生就尽完了所有义务,已是十分辛苦。
可是这个国家却需要太女,郢都的百姓,朝臣还等着她回去。
虽然她不懂政治,也不懂朝政,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战打的如何了……但是她知道前些年庸国闹的有多凶,当时国内连年水灾,饥荒不断,大战不断,饿殍遍地,血流飘杵。
死人,只是一件最稀松平常之事。
在这乱世之中。
他们楚国虽然千辛万苦打败了庸国,可是战后饥荒依然在肆掠,尸横遍地,骨肉相食……若是成大人和太女没有杀了那些贪官,怕是他们这些流民去年那个寒冬就不在了,哪能在东郊享福。
一个冬天就能冻死所有人。
按楚庸大战的时间,她不知道这场楚晋大战要打多久,可是再过不久,就要入冬,若是国内再次爆发战争,就连她都能想象那惨况……
何况太女?
想到这里,李婶先是无端端生出一阵害怕,心叹果然是在东郊待久了,以为这世道太平了,却忘记了这还是一个乱世。
望着对面泰山而立的女子,心底一酸,含泪点头,“太女,放心,我一定会把小公子当作比自己的亲子还亲,保证他毫发无伤地长大。”
躬身说完这话,她转身就像是逃跑一样退出了这间了屋子,将这短暂的时光留给了里面的年轻女子和她手中的孩子。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跑。
可能是羞愧。
……
回头隔着挡风的门帘看着门内的母子,她轻轻太息,步履匆匆,自语道,“太女……为女子,要在这乱世之中,当一国的家,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我家那汉子,就连自己的小家都当不好,何况一国……这天下诸侯多为男子,还不是天灾人祸大战不断,民不聊生,有的连国都丢了,男子尚且当不好一国之家。
何况女子?
可是一个女子当政,于我们女子总是好的吧,太女更是和善……没有那些大贵族的恶言恶气……
我们总要被当作人看重几分吧!”
……
屋中,芈凰没有再多看芈庄一眼,任他自己玩耍,走向桌案,提笔沾墨,开始写信。
这是自若敖子琰离京后。
她写给他的第五封信。
信中依然先是对于若敖子琰作为妻子殷殷的问侯,问他是否受伤了,是否安然,才是,是否胜了,几时归来……还说了他们的孩子出生的消息,如他希望的是个男孩,并叮嘱他在外好好保护自己,为了她和孩子……最后才给他说了令尹子般身死的消息。
捏着厚厚的一卷书简,她用火漆封好,然后就那样握着手中的信简坐着,足足有一个多时辰。
她不知道这份信能否在最坏的情况安抚住若敖子琰。
换做她是他。
也不一定能不报父仇。
令尹子般与若敖子琰父子情深,不容抹杀。
将信收好,放进竹筒中,滴了一圈蜡油封好,等成嘉进来时,芈凰已经在看着郢都四周的城池,县地,村落,还有军防地形堪与图。
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后,她抬起头,只见门外来人急切地推开门。
朝她一笑。
算是招呼。
阳光从沙沙的紫竹林间落下,斑斑点点地映在他的脸上,随着晨风微微跳动着,看不清他英俊的容颜,只是一双眼睛亮亮的,愈发显得这张笑脸。
在劫后见到。
令人目光微闪。
仿佛时光穿梭回到那年天真年少,第一眼看见那个在白龙潭上对她说着那些傻话的小男孩。
相信两个幼小的人,可以冲出这深宫大院甚至整个天地的樊笼。
可是世事匆匆而行。
轻轻松松撞碎了他们儿时的梦。
……
芈凰虽是君,却也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没有上前,但是静侯。
只见他上前先是看了一眼篮中的小人,才看向她拱手问道,“昨夜睡得可好,有什么不适?……要不要叫医老再来看看?……”
一连串的问话落下,他才看站着的芈凰穿的是一身男装打扮,却是他的……
头上的发簪珠花碧玉,就连耳上的明月铛也摘了,与她归京那一日,他站在船头上所见对面江边横剑立马的女子。
一模一样,素面朝天。
若是站在一群男子面前,她挑高的身量也让人难以分辨雌雄。
良久,他回神过来,指着她这一身衣裳,问道,“你怎么又换回这身模样?”
换回从楚庸大战回来时一身男子戎装武服打扮。
他想说,她毕竟是女子。
却最后没有出口。
“这一身挺好的,简单,方便行事!”
芈凰张了张手,看了看身上上下没有不妥,成嘉这套缩水的衣裳正合身,除了穿在身上,有一股奇异淡淡的香味,萦绕在鼻间。
从楚庸战场上回来。
将将满了一整年。
这一整年里,她回到宫中,脱下了那一身可以和男人一样上阵杀敌卫国的戎装,换上了属于女子轻盈柔美的长裙,回归她原本的身份,一国公主,太女,然后成为若敖子琰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可是,未来,这些身份。
可能,都将,不属于她。
“这些天,你就不要下地了,在屋子里多休息吧,我娘以前说女子生产,最少得休息上一个月。”成嘉见她既然想穿,也就没有多说,只是劝她回去再多休息。
李婶以为这是贵人的规矩,连连告罪道,“不好意思,大人,我把太女当成我们这样的粗妇了,以为生完孩子就可以下地干活……太女,那您还是回床上躺着吧,多休息休息,以后要是像我们一样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话落,她就要做势扶芈凰回去躺着。
成嘉小时候见成氏府中的姬妾都没有坐月子也奇怪过,后来才知道这个时代还没有“做月子”这个规矩,现在早已见怪不怪。
这个时代生产力低下。
寻常妇人生孩子前,生完孩子后都要下地干活,哪里给人时间休息,就连贵族女子要是身体好的都会四处走走,虽然也会休养,但不是那么注重。
所以才导致了这个时代女子生产前后死亡率极高。
直到西汉《礼记》明文约定才确定“坐月子”这一礼俗,约定俗成。
不准出门见风,须静养在床上。
想到这里,他也是劝她回去休息。
“我知道身上的伤,放心,暂时我不会乱来……”
除了腹部伤口微微扯的疼,其余还好,在战场上这样的伤,其实也不算极重,她也受过,可以受的了。
芈凰随意地走了两步,示意无大碍,拒绝了回床上躺着,反而走向榻边,又看了一眼篮子中的小人,招呼众人进来说话,“你们还是来给我说说外面现在的情况吧,否则即使休养,我也不得安心!”
众人领命,鱼贯而入。
一一说着各自收集汇总来的情况。
“粮食之事,关乎此战楚晋之最后胜败,国家安定,然国都现在为越椒所把持,更需谨慎,马上进入冬季,若对方继续起事,必然会对我东郊心生觊觎之心,借粮过冬,臣以为此事不可不早做防犯。”苏从说道。
“而且有粮在手,殿下亦可招兵买马,断去逆党的后方,进入冬季,若是城中无粮,反而于我方有利。”另一个声音点了点头,继续补充。
十几个管事一涌而入,小小的暖阁顿时有些逼仄,大家或站或坐,芈凰只能当中坐在榻上,一手轻轻地摇着摇篮,里面躺着一小人,听着成嘉和苏从等人汇报着各种情况。
几个管事虽然年轻,说话却条理分明。虽然还没有官职在身,但是日后若是为一司农府的工吏,负责计耦耒耜,具田器,绰绰有余。
芈凰闻言,点了点头,“你们的意思,本太女已经清楚了。”
话落,她忽然发出一声轻呼,头不觉低了下来,脸上露出无奈,低头只见某个小人,扬扬得意地用嘴啃着她的手指。
虽然无齿,不疼吧,却咬的用力。
成嘉看到这一幕,嘴角一牵,随即想到此刻众人正在商议,忙正色接着他们的话道,“而且如今越椒定在四处搜捕,东郊没有强兵守卫,四面没有高墙城池抵抗,我担心越椒狼子定会杀来,安全起见,你和小殿下跟随楼船前往郑国,是最安全的,这国内,我会来主持。等驸马和孙侯率大军归来,你再以太女至尊,一呼百应,清君侧,不日可以平定内乱。”
“可是我若是孤身去了北方……那国人一定以为我抛弃了他们,百姓寒心,将士寒心。只为一己安危,你可曾想过等我们回来,民心难复?”芈凰看着他说道。
“可是,如今大王情况不明,国内叛党势大,太女身为国之储君,不容有失!”
成嘉说道,“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意思。”
这里虽然没有百官,可是苏从闻言带着众人齐齐行礼,跪请她带着芈庄跟随他们离去。
以安危为重。
“我还是不同意!”
芈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身上有伤,需要休养,我也知道越椒一日没有抓到我的人,必然会四下搜捕我,但是让我跟随大船离去,是安全了,可是山河国破,徒留无用身躯,有何用处?!”
“那你留在东郊也不安全!”
“我知道,我也不能留在东郊!今年这个冬天,全楚还全指着东郊过冬,所以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在越椒的人来之前!”
“那你要去哪里?”
成嘉听她意思,是要离开。
“凤凰山大营。”
“此时,只有那里固若金汤,若敖子琰对那边的行政军事规划完善,一早就是以陪都的规格建制的,而且有完备的军队,武器库,而且我还有他给我的凤符,去了那里,必然安全无虑很,也不会牵连到其他人,也可以以凤凰山就近挟制越椒继续向郢都四周扩张,危胁更多的县地。”
经此一败,芈凰深深地意识到军权只有掌握在帝王手中,才能确保王权稳固,仅仅想要依靠君臣信诺,一旦一方诺言撕毁,空有楚王兵符在手,也无军可以号令,护不住她和楚王的性命。
人心易变,誓言易反。
未来,只有国内所有军队彻底的归服,才能拥有国家绝对的控制权。
潘崇的话,此时在她心中一边边的过着,若敖氏的影响力,尤其对于军队的影响力已经大地超出她原先的预计,从若敖六部,一直伸到她楚室军队之中,可见他们这些年经营之深。
越椒不过凭借若敖氏的威名,还有身在五城兵马司和虎贲禁军中的经营十年时间,就架空了楚王在禁军和五城兵马司中的影响力。
他就算没有虎符,其威信也足以号令军中。
“不多说了,那就这样决定了,苏从,既然粮食已经装载完比,你速带人北上报信送粮,同时把小公子一并带去,而我与成右徒去凤凰山大营搬救兵。”
怀中的小人似懂非懂地睁着眼,听着这些大人决定着他的命运。
咯咯……
发出无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