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黑透的时候,船队再度靠拢了一处浅滩,抛锚了。
殷戍第一次见识到了3400年前的锚——用木头制成的巨大钩子,其脊背上的开槽灌满了沉重的铅。
蓬特人和这个时代大多数西亚北非海上讨生活的民族一样,还不怎么懂得利用黑夜中的星光进行导航。当白天清晰可见的海岸线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时,他们就必须靠岸、停船,以防备一团漆黑之中突如其来的、未知的危险。
情绪高涨的的阔阔塔老爷完全接受了殷戍的“半圆形阵型”的锚地防御布置——正是从那个曾经接受了实战考验的“环形防御阵地”演化而来——将外围的战舰分散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以掩护位于核心的“火力支援舰”。
他理解这位一直在劳心劳力的埃及年轻贵族急需一次安静的、不受打扰的良好睡眠。在他的直接命令下,“指挥舰”的前半部甲板被腾空了,并临时搭起了一个舒适的小棚子,同时专门布置了岗哨,作为尊贵的安虎殿下的休憩之处。
此时此刻,殷戍和两个女人刚刚勉强咽下了一锅蓬特人的“糊糊”,再加上几个阔阔塔老爷特意准备的烤鸡。
说实话,一连几天都在船上吃这种糊糊,真的需要两排不锈钢牙,以及一副铜做的胃!这些常年做生意的蓬特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好歹能对整个西亚北非世界各个民族五花八门的“美食”有所涉猎吧,他们怎么会对“烹饪”有着如此古怪、如此与众不同的理解!他们竟然把面粉、各种水果、叫不出名字的古怪的肉类、鱼和坚硬的树叶和坚果,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埃及人只会在制作木乃伊时才会用到的香料(啊,请允许这家伙先呕吐一会儿)统统煮到了一起,熬成了一大锅稀烂的、呕吐物一样的东西;而他们的烤鸡竟然也和埃及人所无比热爱的那样,涂抹了太多太多的蜂蜜,简直甜得发齁!
成天吃这破玩意儿,殷戍已经好几天没有大号了,肚子胀得极为难受。他看得出来,那两个女人同自己一样难受。
“我实在是困得受不了啦,”塔蒙已经在往棚子里悉悉索索地铺着一张厚毡布,“哎呀,多少天都没有好好睡过了,现在可算是轻松下来啦……老爷,您也睡吧!晚上凉快,可以好好睡一觉。”
公主一直沉默不语,在连打了几个大大的呵欠之后,也开始做睡觉的准备了。
“图雅,你先别睡,”殷戍突然朝她那里凑了凑,“我想和你稍微聊一下。”
“聊什么?”公主一下子警觉起来了。
殷戍并不答话,而是摸出了一把小刀,开始在甲板上轻轻划了起来。
“我画一个东西给你们看。”
塔蒙和公主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借着棚子外几盏或明或暗的火把,她们发现自己的主子竟然在木板上画出了一幅整个红海地区粗糙的地图。
“这是红海!”公主诧异地抬起了头,“老爷,您这是……”
“小声点!”殷戍紧张地朝棚子外看了看——船尾的方向寂然无声,也许船上的篷特人也都歇息了。
“你是公主,你可是站立在帝国朝局的最上层,对帝国各个角落的情况你一定一清二楚”,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对这里却是两眼一抹黑,你必须告诉我!”
“您不让我睡觉,”公主有些惊讶地说,“就是为了问我这些?”
“你快告诉我,公主!”这家伙急了。
“您的‘卡’(灵魂)到现在还都没有彻底回归吗?难道塞特神真的剥夺了您的记忆?”那女人戏谑道,“您好歹也是维吉尔大人的儿子,对于帝国的边疆的一切事务,对您来说都应该是常识嘛……”
“你别废话了!”殷戍有些气急败坏,“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我的老底你还不清楚吗?”
公主一下子无声地笑了。塔蒙却落寞地叹了一口气——在这种事情上,她可是一点都帮不了自己的主子。
“老爷,您要问我什么呢?”那女人也压低了声音。
“我们现在到什么地方了?西奈的巴里在哪里?卡奥又在哪里?我们到那边要多久?”殷戍急急问道,“还有,这周边都有些什么国家、什么人?”
“我们应该在这里,距离萨瓦瓦有一天的距离,”公主指着“红海”西岸的一个点,“再往前走一天,最多两天,我们就能到达‘铜角’……”
殷戍盯着她的手指钉在了西奈半岛南部的最尖端,努力挖掘着自己的地理知识储备——他想起来了,在3400年后的现代,那里应该被称为“穆罕穆德角”。
“为什么叫做‘铜角’呢?”
“就在50年前,神圣国王陛下派出的勘探队在西奈发现了大量的铜矿和绿松石,”公主一下子兴奋了,“西奈就是一个铜岛,到处都蕴含着珍贵的矿藏,我的老爷!所以这里被神圣的国王陛下亲自命名为‘铜角’!”
“好……请你继续,亲爱的图雅。”
根据公主絮絮叨叨不厌其烦的解说,殷戍的头脑中已经大致勾勒出了这样的一个图景——在红海的东岸,在西奈半岛的西部,在那条夹在海洋与多山的内陆之间的狭长滨海平原上,矗立着至少20座堡垒,就像一串珍珠一般顺着海岸线一直向北方延伸,一直到如今的“苏伊士运河”所在的位置。
那都是帝国的堡垒和要塞,是神圣国王陛下为了保护他在西奈群山之中的铜矿和绿松石矿所建立的。
而在红海的西岸,则是帝国本土的东部边疆,同萨瓦瓦的周边一样,大都是些荒无人烟的沙漠和戈壁。
一旦越过了“铜角”,宽阔的海面骤然收紧,变成了极其狭长的“苏伊士湾”——在它的东西两岸,可全都是帝国的疆土!
尽管这个时代压根就没有什么“领海”的概念,而埃及,这个强大的帝国,似乎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像样的“海军”,但是航行在一片近乎“内海”的水面上,距离最远的帝国要塞也不过一天的航程,无疑能大大增加安全感——至少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亚摩力海盗,不至于能胆大包天深入到埃及的“内海”中为所欲为吧!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蓬特人的船最多在两天之内,就可以北上进入这片“安全”的海了。
“再用四到五天的时间,我们就可以抵达巴里了,阔阔塔老爷的目的地……”公主指着西奈半岛的西北端,“那里啊,就靠近了壮观的‘大公墙’……老爷,您知道吗,巴里原先可是一个繁华的港口呢!不过战争实在是太频繁了……”
“巴里属于谁?”殷戍突然打断了她,“那座港口也属于帝国吗?”
“原先属于迦南人(腓尼基人),但是帝国神圣的法老们早在500年前便征服了它……现在当然还在我们手中,”公主骄傲地说,“您瞧呀,从这里,到这里,就是伟大的图特摩斯法老征服亚洲的路线……”
她用指甲从三角洲的位置划了一道细线,一直沿着地中海东海岸向东北前进,直到了如今南叙利亚的地方。
“瞧,这就是赫赫有名的‘帝国大道’,图特摩斯陛下就是沿着这条道路,率领着他的1000台战车征服了亚洲……这块广大的地方曾经都是帝国的东方殖民地呢,帝国的全盛时期在这里设置了四个州,而且还有东方总督坐镇,”女人越说越兴奋,“真的,老爷!在帝国的全盛时期,整个亚洲都在向我们臣服!米坦尼,亚述,巴比伦和赫梯的国王都谦卑地称我们神圣国王陛下为‘兄长’,争相巴结帝国派出去的使臣!无数的宝物和奴隶都沿着这条道路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帝国……”
公主长叹一口气,眼神竟如梦似幻。
殷戍连忙看向这位尊贵的女人念念不忘的、并一直在骄傲地吹嘘的“东方殖民地”——其实不过是位于地中海东岸、覆盖了如今的叙利亚—巴勒斯坦(以色列)—黎巴嫩的一块狭长的土地而已,距离小亚细亚(今土耳其的安纳托利亚地区)和美索不达米亚(两河流域)的那几个威震天下的古老国家还远着呢!
埃及帝国占领了地中海东岸,不过是一头大象向东伸出了一只细弱的鼻子,就被她吹嘘成“整个亚洲都在向帝国表示臣服”,看来这人类好吹牛逼的习性,古今中外概莫如此呵!
“可惜,帝国衰弱了,如此美好的土地就要保不住了,”公主的眼神突然黯淡下来,“您看哪,安虎殿下……您看这里,赫梯人的国家一直在向南扩张,它就要和帝国接壤了……正是他们在过去的一百年里,反复骚扰我们的东方行省,他们在蚕食我们的土地,他们在捣毁我们的堡垒,他们在抢掠我们的人民……”
“你等等,”殷戍连忙打断了她,“你刚才不是说,赫梯人的国王不也是称呼神圣国王陛下为‘兄长’,并一门心思地巴结吗?怎么还对我们的东方殖民地烧杀掳掠呢?”
“这正是赫梯人最可恨的地方!”那女人气呼呼地说,“您知道,赫梯人都是一些内心猥琐、心狠手辣的小人!他们不仅对我们翻云覆雨,对米坦尼、亚述这些国家也都是反复无常!……”
殷戍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他正对这“近东五强”——埃及、赫梯、亚述、米坦尼、加喜特巴比伦之间迷宫一般的复杂关系感到头痛呢,他迫切需要拥有如此地位的一个人来帮自己梳理一下这些国家彼此之间乱麻一样的关系。
但公主随即把话题转到另外一个方面去了!
“可惜,唉,可惜呀,”那女人突然开始了长吁短叹,“可惜我的父亲……他听信了小人的谗言,他被王后那只妖媚的猫迷住了心窍……他非要同底比斯的祭司僧团作对……那些人是我们惹得起的吗?您瞧呀,安虎殿下,您瞧瞧帝国现在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您难道不为帝国的衰弱感到痛心吗?……”
殷戍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这位神圣荷鲁斯家族的最尊贵成员难得地再一次主动泄漏了家丑!
等等,她刚才说了什么?——妖媚的猫?难道她说的是埃赫纳吞法老的妻子,那位以美丽端庄闻名天下的女人,尼菲尔提蒂王后陛下?
国王陛下的小女儿反对王后本人!这对他来说是可一个重要的政治情报。
这家伙强自压抑着内心瞬间翻腾起来的巨大波涛,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女人,等待着她的进一步“爆料”。
公主却不再说话,而是开始用殷戍的小刀在甲板上的那副“地图“上轻轻地划来划去,“沙沙”的摩擦声听得让人浑身难受。
殷戍真的好想问“那你是不是反对你的父亲”,却硬生生咽回去了。
正在这时,塔蒙凑了过来。
“到了巴里,我们又该怎么办呢?”她天真地问道,“我们到‘布巴斯提斯’还有多远呢?”
“布巴斯提斯”名义上是“渔夫州”州府的所在地,正是这三个人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在这里,”公主恹恹地指着三角洲东北角的一个小点,“您瞧呀,老爷……这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布巴斯提斯’……您一定清楚,它绝对是一个不友好的地方……您看出来了吗?”
这家伙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妄图从那女人的指尖那里看出什么花来。
“老爷,‘布巴斯提斯’正是在‘阿瓦利斯’城的废墟上重新建造的!”
殷戍的脸一下子白了。
他当然知道噩梦一般的“阿瓦利斯”!
众所周知,可恨的希克索斯人盘踞在三角洲长达200年的时间,他们窃取了下埃及的统治权,他们建立了“伪”希克索斯王朝,而他们的“伪”首都正是“阿瓦利斯”!
虽然十七王朝的法老们倾举国之力将这些亚洲侵略者赶跑了,将他们的“伪都”阿瓦利斯彻底夷为平地……但是,三角洲一直到现在还在游荡着许多希克索斯人的后裔,而他们祖先的彻底覆灭,距今也不过100年的时间。
当一名帝国的贵族来到一个前“敌国”的前“首都”,身边成天环绕着心怀仇恨与不满的前“敌国”的后裔,这种地方的地方官该怎么做,甚至这种日子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能充满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