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默心念一动。原本以为从此不会再存在于世的青衣,她的名字却再次被提起,梦里发生的似乎真的只是梦。
“大人刚成功完成一次肉身涅槃之劫,堪破一场大梦,想必还有许多事不明,还请稍安勿躁。”
袅袅如仙音的语声,清冷缥缈,柔和圆润,正是梦中的青衣的声音,此时在身后咫尺之遥响起,字字如甘霖,安抚着默凌乱躁动的心。
一袭深青色衣袍,也随这语声的出现,于虚无中幻化出来,套在了默身上。质地考究裁剪合身,恰似为默量身定做。
一双芊芊玉手轻轻拢起默披散的长发,以一根素色发带绑起。
默怀着忐忑的心转过身,映入眼帘的,是一袭天蓝色纱裙,包着头巾戴着面纱的女子倩影,那如画的眉眼如梦如幻的身影,正是青衣。
“我的梦,真的已经醒了吗?”默的眼眸深处浓的化不开的,是迷惘和忧郁。
“人生,便是从一个梦里醒来,继续另一个梦。至于梦的起点和终点,没人知道。”
回答他的,是但丁。
“修行之道,便是于梦与虚妄之中萃取永恒不变的真实,所以修道,也是修真。去伪存真,方能窥见真正的道。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天地间,日夜更替,四季更迭,风云常有变换,晴雨没有定时,我们所见所闻,所触所感,皆有真假,永恒不变的,是规则,是本质。人亦有真假,有善恶,有喜怒哀乐悲苦仇怨,有恐惧,有妒忌,有迷乱,有怅惘,有愿望,为七情六欲所困,为五色所迷,何为本性,真我何在?修天地之真,是为外在,修本性真我,乃内在。破天地之梦,破自我之梦,内外合一,及至天人合一,才是真正的修行。”
假如是一个立于世界之巅的布道者,大义凛然地说出如此振聋发聩,字字如珠玑的话语,默绝不会感到意外和不以为然,但在但丁口中说出,默咀嚼出的总是难免带着萧索、寥落、失意、无奈的味道。
他仍旧和从前一样,总是一副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落魄、抑或看尽破世间繁华万丈红尘不过一场空的孤独寂寥模样,再惊世骇俗或泄露天机的话在他口中说出来,也缺乏说服力。
当然,也可能是默在被乱七八糟的梦洗脑之后,对他已存不小的偏见。
“你在梦中所经历的事所遇见的人所听说的故事,有真有假,有你潜意识里的记忆,有幽冥炉的记忆,有融入兵器冢禁制的众多强者的记忆,也有来过这里的人所留下的记忆。至于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以后你要自己去分辨。在真正的你觉醒前,这些真真假假能帮助你度过初涉人世少年势必面临的无助彷徨时期,以免夭折,被扼杀在摇篮里。”
但丁藏在面具后面,对默说话,眼窝处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光无法到达。
“神魔仙佛妖,皆非永恒之道,不能永恒,再强的修行者,也难逃身死道消的命运,再多的不甘心,顶多会在化道时成为泯灭了记忆的执念。我看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所以想在走到自己的终点前至少在尝试一把。盘古作为曾窥见一线永恒的至强者,古老的预言中,他开创的这一方大千世界中将诞生也许能通向真正永恒不灭的人道,获得他的道种的传承者或许就是人道的开创者。但他的传承者究竟是谁,因你的出现,蒙蔽了天机,成了难解之谜。”
慢慢活动二十年未曾动过的身体,体会着身为这具肉身主人的感觉,同时适应手中锈铁棍的重量,默对于但丁的话语,只是听着。
“根据推断,最有可能成为传承者的一共有三位。一个是此界开之前便于混沌中诞生、后被盘古一丝残念点化的石猴,也就是后来的齐天大圣,曾游历无数个大千世界,挑战各方强者,无人可敌。一个是这一界中诞生的最强者,一个叫离的女子,可惜游历时受佛道浩劫牵连,身受重创,在自己鼎盛时期化道,缔造一方中千世界,一丝残念转生为后来的人皇。石猴和离是最强的两位潜在传承者,一个化道,一个被封印放逐,不知所踪,但都曾名动天下,唯独第三位从始至终不显山不露水,他就是盘古残念所转生之人。”
这些,默已在梦中得知一二,再听到,默不会再感到惊讶。一双纤细灵巧的手在默身上游走,或拍或捏或揉,一点点激活默身上一些僵硬麻木让默感觉陌生的肌肉、神经。
这双手,有着无以伦比的魔力,一点点地将渗透进默血液、骨髓,甚至灵魂深处的疲惫、发力、酸痛驱逐出体外,难以言喻的舒爽畅快感觉在这双手所到之处弥漫开来,默需要以大毅力,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哼唱出羞耻的音调。
耳边,但丁依旧在说个不停。
“没有人知道这道残念转生成了谁,直到佛道浩劫降临,一条将石猴封印在体内的祖龙出现在这片大千世界,才知道,这残念一直藏在石猴体内。及至祖龙肉身劫将临,便以六变龙祖逆鳞打造的祖龙璧和自己的影子重新封印石猴,并缔造九个小千世界保护肉身,以九个分身掌管九界,试图靠九界香火帮助度劫。不曾想,石猴趁这机会,将自己一根肋骨炼化为舍利子,带着那道残念托生为暗影之祖,取代了祖龙一具分身,成为虚空之主,并夺舍了一颗诞生出灵胎的星球,每一颗暗影之种都会为这灵胎提供源源不断提供养料。”
“后来的故事,你已经知道了。从你的梦中,我可也知道了不少有用的信息。谁能想得到,石猴是被封印在了这小小的九界之中,一个先天败体的废材体内?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盘古的残念即便成为你的魂,仍一直处于沉睡,或许是在做着一个漫长的梦,或许,我也被这梦束缚和蒙蔽。”
但丁的话,到这里终于告一段落,以空洞的双眼注视着默,他开始了等待。
默将手中锈铁棍放低,一端垂落地面,滕出右手,擦了一把不知不觉间湿透了面颊的汗水,深深呼吸一个回合之后,双眸之中燃起灼人的精光,投射在但丁身上,缓缓开口:
“我的心里有一座天平,谁在天平的一端放上多少分量的善意和恶意,即便现在的我不能及时给予对等的回馈,将来也会给出。也许现在的我还不能分辨善恶真假,但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真就是真,假就是假,你在我身上投入的价值,终有被计算出来的一天,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我依然能这样坦然地站在你面前。”
“真是傲慢的说辞,看来,你是完全接受了自己的不平凡,完全将自己摆在了一个与任何人都能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但丁眼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奇异。
“不自轻自贱,妄自菲薄,也不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我希望可以经常这样警醒自己。”
“我会祈祷你快点迎来能计算出我的投入的价值的那一天。”但丁自信言道,“不过,离开之前,你恐怕还要写下更多欠条。”
默眉头深深皱起,因为他看到,随着但丁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雾气中,不情不愿地走出一只愁眉苦脸的斗牛犬,背上背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酒葫芦,正是自始至终没给默留下过好印象的霍勒乌。
尤其是,原本无精打采的它,在看到默身后此时静静站成一个淑女样的青衣之后,终于有了点生气,撇嘴道:“还好,还好,好歹还能有个姑娘作伴,尽管不敢露脸,身材还是一流的。”
看来这条下流狗没见过青衣真正的模样。
“请无视这家伙,他本就是守护这乾坤葫芦内那片冥土的,不是乾坤葫芦的器灵。天机老人将乾坤葫芦中那片冥土贡献出来,可以帮助我修复此地禁制,至于雨花宫和那三个女子,还有乾坤葫芦,留给你更好。另外,我将子鼎放在了葫芦中,你将其送还给精灵一族,这本就是他们族中圣物,神农鼎分子母,二鼎合一,可开炼血补身大阵,对你准备下一次肉身涅槃很有帮助。不过此事不可强求,精灵一族圣物,轻易不会对外人开放,更何况有了子鼎被盗这前车之鉴,他们会更谨慎。”
霍勒乌大爷一脸傲慢地迈着小短腿走向默的时间,但丁解释道。
“其实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对于青衣,你打算怎么解释?”默说道。
“为了修复幽冥炉,黑暗女巫一直在帮我培养极阴体质女子,而幽冥炉,正是阿修罗的鞘。阿修罗当初为祖龙所夺,却无法炼化其煞气,只能选择封印,后阿修罗被暗影之祖得到,历代暗月冥王的传承神器都只是阿修罗的分身。你手上拿的本是末代暗月冥王用自己的本命神器为继承者炼制的新武器,可惜失败了,我历尽千辛万苦才找来幽冥炉,为的是重新祭炼这件兵器,不过幽冥炉本身受创严重,需要修复,于是有了和苍鹀部落的合作。”
“幽冥炉修复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我险些压制不住将自己炼化为器灵的修罗女王,让她重塑肉身,直到你出现。暗影之祖既是你的前身,阿修罗想必也在他手中,就算不在,靠分身的指引,也能找到那件兵器本尊,到时候修罗一族全族血脉祭炼成的两件兵器都为你所有,才能真正发挥其实力。”
“青衣姑娘是黑暗女巫培养出来的最优秀的宿女,最后却成了修罗女王重塑肉身的祭品,我不能确定现在的她究竟是谁,但既然她愿以青衣的身份追随于你,怎么处理,由你来决定。”
默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问道:“那么,这里其实不是地狱谷的最深处而是龙眠之地?”
回想梦里经历的一切,就像是被篡改过多处的另一个故事。
但丁点了下头:“这的确是掉落龙眠之地的那处活着的冥土,而且,与地狱谷,有一个传送通道相连。现在,越来越多的修士前来冒险,在这里被曝光之前,你必须尽快离开,返回地狱谷,然后从地下城前往半兽人的领地,再通过他们跟精灵一族接触。”
梦里的经历,亲手再去篡改一遍吗?
不同的是,这一次,默不再是梦中那个身无分文不经世事的懵懂少年。
“阿离……九尾的话,会再次出现的吧?”终于,默说出了最在意的事,他真正害怕的是,梦中所有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唯独她是虚幻假象。
“有个叫香绫的女子,代替她来这里守护了你十年,这也够你再写一张欠条的。”但丁一声轻叹,语气中终于多了些许疲惫,似乎把憋了二十年的话,都说完了。
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幽灵大马自淡淡的雾色深处缓缓走来,来到但丁身旁。挺直略显佝偻的背脊,但丁翻身上马,直到这一刻,那萧索落寞的气质才烟消云散,尽管依旧是一身黑色盔甲破烂斗篷,腰悬乌漆麻黑的长剑,却重现死神一般令人胆寒的气息,眼窝孔洞之中,骤然亮起两团幽火。
以这个默初见时的形象,但丁乘马离去,渐行渐远,及至完全消失在默眼中,而默,要迈出二十年来的第一步,却还需要积蓄更大的力量,甩掉更多萦绕心头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