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梦碎(1 / 1)

第九十二章

被柳氏夫妇苦劝,两人在柳家又多住一日。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两人勾着手往回走。梦璃闺楼前本有一座廊桥,两人在小亭中坐下,看见空中好大的月色,人声寂下去,就只听见流水的声音。

梦璃说:“你什么时候教我学剑呢?”

紫英想想:“现在教?”

“我不学。”梦璃靠在他肩膀上,明明是不舍得动弹,可是偏偏要说,“太热了,待会儿出一身汗。”

确实有点热,两人索性御剑,坐到屋顶上去。月光清澈透亮的,照在梦璃身上,好像特别亮一些似的,远处的八公山是黑色的影子,近处的桃花在风中摇曳。突然“啪”地一声,紫英诧异:“什么声音?”

梦璃胸有成竹:“这是花落的声音。”

花落的声音,谁料到有那么响,而且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了。梦璃本来只是靠着紫英,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已经伏在他怀里。两个人唧唧哝哝的,只是讲一些闲话,大抵脱不了风花雪月、诗书儿女这些。

夜深寒,月清明。

或许是月色太好,紫英低头,在梦璃额心的美人记上轻轻吻了一下。梦璃含羞带笑,脸颊蹭着他的发丝,紫英鼓足勇气,又轻吻她的唇。

只是想着,已经是夫妻了,再怎么样亲近也是应有的。可到底是不懂、不会,只有一个朦胧的模糊的概念,两人都紧紧闭着眼睛,唇瓣相贴,呼吸缠绵,他感觉到她衣带上的宫绣繁复,磨着他的手,可再近一步的也没有了。

你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心里有多么净,只剩了月色、桃花、爱情、女儿。其他的再没有了,虽然身在尘世里,下去后还要洗漱、安寝,明日回家还要打理家事、应对人情,可是真有一种超脱尘俗的感觉。

结果从屋檐上下去的时候出了岔子,梦璃脚一滑,木屐掉了下去。紫英就抱着她飞下去,捡起来看,木屐的底子已经掉了。梦璃就抱怨:“这可怎么办?待会儿丫鬟一定要问怎么回事,我怎么好说呀。”她到底还是脸皮薄,害臊,不肯教母亲和丫鬟们知道自己与夫婿半夜爬到房顶上看星星月亮。

丫鬟进来伺候洗漱的时候,就见梦璃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拿着一盒香粉。紫英则坐在屋内一角的矮凳上,正在敲着什么。丫鬟疑心他们两个吵了架,不然为何要这样背对着对方,看也不看一眼的。再仔细一瞅,却发现紫英手里提着梦璃的鞋子,正在用锤子敲进铆钉。

她不由得失声道:“姑爷,您怎么在给小姐修鞋呀?”

紫英答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她喜欢这双鞋子。”

丫鬟暗笑,只觉得这姑爷也体贴过头,出去后不免又要宣扬一番。第二天小夫妻带着燕莹回家,安置之后紫英出门去找那个蜀山派的弟子,权尽地主之谊,而梦璃去寿阳城的制香坊里指点制香。如今她于此道越发精通,调制的香料、制成的香水高价销往全国各地,甚至流出海外,供不应求。寿阳之富,天下闻名。

晚上反而是紫英先回来,梦璃去书房里,看见他写的字:“至虚极,守静笃。”又有一句:“静以修身,俭以养德。”

紫英的字写得好,筋骨有力、气宇端正。他的人也和他的字一样,自有清正之意。

梦璃在旁边写字:小喜多唐突,相怜能几时?

她的字是芬馥优美的,女儿家低回婉转的心事。我和你这些短暂的喜悦,红袖添香、衣鬓相亲,都是突然而来的,就算相怜相许,又能到几时?

紫英沉吟,郑重地一字字回:吾欲与卿相知,长令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得与卿绝。

梦璃望着他,此时只能微笑,因为任何神情也表达不尽心中的欢喜。生命的山谷里没有了阴影,满满的只是鲜花绽放。

因为这是她要的,而她得到了。

之后的几个月,小夫妻生活得也不知多么惬意幸福,他们家里没有养金鱼鸟雀,也不养猫狗宠物,反而养了一只紫英从远方带回的小朱雀,因为没有母亲了,梦璃他们养大了就把它送回去。庭院里种的都是花,牡丹、杜鹃、荼蘼、芍药、桃花、玫瑰,因为都有妙用,用来调香炼香。除去花外还有各种香草,用来炼药。

外面的人都对慕容府颇有神往之意,因为府中鲜花盛开、幽香隐隐,时常有仙乐阵阵,令人闻之悠然。听说其中住着的也是神仙儿女,有缘人甚至能看见他们御剑而去,或他们的仙人朋友御剑而来。

紫英留了一块地,自己开垦了来种菜,他带着燕莹一起,免得小女儿不识五谷、不辨农桑。

但其实紫英和梦璃又真的懂多少呢,金玉丛中娇养大的。有一次下人给小姐带来一只罗织娘,关在小笼子让它鸣叫,梦璃和紫英都没留意过这种小虫子,不意叫声居然很动听,两人稀奇得很,把它关在一朵百日红的花心里逗弄了半天——倒把正主儿燕莹给忘了。

后来紫英又把罗织娘放走。

他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对天地万物都怀有仁爱敬重之心。他信奉的并不是道教三清或者九天玄女,反而是万民。

有的时候梦璃会笑他,其实很适合儒家,反而不那么适合道家。因为他是入世的,就像他说的一样“我修仙问道,为世间斩妖除魔,又怎会不快乐”。

对任何事情,他都自有一种庄重的态度,不轻亵、不怠慢。

所谓冰雪为容玉为骨,他秀致英锐的容貌只是表象,真正足以动人、让人肃然而敬的是他骨子里的庄、简、静、肃。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地下都不会堕落、不会失败,他像雪山一样博大而沉静。

紫英对剑的喜爱、对剑意的领会,紫英那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态度,没有一刻不在影响着梦璃。而梦璃的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的处事精神,对紫英又何尝不是一种启发。

每一个人的精神都是孤独的,可是真正匹配的爱侣,他们的共鸣滋养灵魂。

谁也真正猜不到梦璃对紫英的爱情。那是一种带着崇拜、爱慕、尊敬、追逐的情感,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师长、她人生的向导。

因为敬慕,觉得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所以后来,在长久的分离中,她变得越来越像他。

有一天,紫英从外面回来,给她带了一对紫晶耳坠。紫晶可以加灵,除此之外,几乎就是紫英的本命石。梦璃当即把它戴了上去,摇摇晃晃的缀在脖颈旁,像是两滴梦幻的眼泪。

当时燕莹正在她怀里,立刻伸出小手来抓。其他的首饰梦璃一向都是毫不犹豫褪给女儿的,但这个除外,她笑着避让,紫英把女儿接过去。结果燕莹十分执着,一着急竟然叫了一声:“娘!”

紫英和梦璃都是大喜,欢笑着不住逗她,又隔几天,燕莹学会了叫“爹爹”,这次梦璃可再不用抱怨看不着紫英笑了——他几乎天天都会微笑。

直到中秋节那天晚上,紫英和梦璃要抱着女儿出去看灯会,丫鬟婆子慌乱地跑进来:“夫人,小姐不见了!”

充斥着奶香气的房间里只剩下一把长命金锁,那原本挂在小燕莹脖子上,紫英脸色铁青,梦璃那一瞬间惊吓到全身发软。好在紫英还掌得住,两人追索着女儿的气息,一直追到巢湖边上。

紫色的雾气,幽幽的琴声,白发红眸的端庄美人背对着他们,轻轻叹出一口气:“你们总算来了。”

紫英问:“不知阁下是谁?为何劫走我女儿?”

“你女儿?”婵幽讥讽地哼笑出声,也不多理会紫英,转身看向梦璃,“璃儿,你可真让我失望,这么简单的魇咒入梦之术也无法破解吗,你如何会沉迷至此?”

梦璃一呆,紧紧盯着婵幽,忽然头痛欲裂。

紫英皱眉:“你是何人?”

婵幽冷冷逼视他:“你与梦璃是何关系?这小孩子又是谁?”

紫英不快:“我与梦璃自然是夫妻,燕莹是我们女儿,阁下带走燕莹,到底意欲何为?”

“女儿……”婵幽忽然大笑起来,“谁生的?梦璃么?——你们难道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梦中,一切皆为虚幻?”

梦璃捂着嘴,神色惊恐欲绝。

紫英安抚她:“不要听她胡言。”他拔出剑来,“若还不还回燕莹,休怪我不客气!”

他一剑挥出,剑光锋锐凌厉,婵幽竟然闪避不得,给他刺伤了手臂,紫英纵横腾挪间,抱回仍在安睡的燕莹,他冷视婵幽,婵幽皱眉:“这是你们的梦境,果然是任你施为……罢了……”

紫色的雾气悠悠荡荡,她的身形消失。

晚上躺在床上,梦璃总也睡不着,紫英安慰:“你别多想,这人言语混乱、逻辑颠倒,分明神志不清。”

梦璃只得笑笑。

第二天晚上,紫英不在的时候,婵幽又来找梦璃:“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幻术十分简单,你们怎会不能勘破?”

“师父。”梦璃静默,艰难地出声叫她。

婵幽神色欣慰:“好歹你还记得我,没有完全被迷了心智。璃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是你的梦境,你自己破了它罢!”

梦璃摇头,复摇头。

“师父,你走吧。我决定永远留在这里。”

婵幽大骇:“你疯了!”

“娘亲,娘亲——”燕莹迈着小短腿儿,欢快地跑过来,与紫英颇为相似的秀美小脸儿上满是笑容。她扑过来扯着梦璃的裙子,“这是谁呀?”

梦璃只是微笑,没有回答她。

婵幽叹息:“母女天性,我知道你不舍得这孩子……”她神色一厉,“但你没有发现么,你的意识受我扰乱,梦境已碎,这孩子昨日分明还抱在手里,今日竟然就会跑动,你难道还不明真假?”

“真假?哪里有什么真假?”梦璃突然反驳,声音隐隐凄厉,“世界就一定是真的么?人生就一定是真的么?一切不过是梦中雾花,皆为虚幻,真实的不过是人与人的感情!”

“你不要叫我出去,真正的世界太冷了、太艰难了……我想留在这里。就算你强行把我拉出去,我也还是会回来的。”

“这里有我想要的一切。”

婵幽听着,面无表情:“你倒是下定决心了,那个琼华派弟子呢?他愿意永远留在此地么?”

梦璃双手发抖,干涩的唇瓣直被她咬出血来。天空碎裂成一块一块的蓝色琉璃,紫英衣襟飞扬,自天边走来。

他与梦璃久久互视着,婵幽轻轻叹息一声,再次离开。

“这都不是真的?”

寿阳没有了,种满香草和鲜花的庭院没有了,肖似紫英、天真无邪的慕容燕莹没有了。

“是。”

紫英望着她,久久不语,那秀致到极点的双眸中竟然带着泪!

“我们走吧。”梦璃的声音低低的,如同崩断的琴弦弹出喑哑一声,“我带你出去。”

她拉起他的手,就像以前无数次那样。

天地变幻只在瞬息,厉江流的脸是恶意的讥讽:“呵,你们居然能这么快逃脱,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甩袖子,“此次便罢,今生你们若敢踏入南疆,休怪我不留情面!”

他走了。

梦璃全身发抖,突然缓缓软倒,只得尽力扶着山石,靠在那里。而紫英怔怔注视着阵法所在的一片空地,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走到了阵法中央。

然而什么也不会发生,启动阵法的人已经离开,阵珠破碎,阵法早已失效。谁能体会仙人被贬谪入凡的痛苦?这大抵也不过是美梦碎裂、万事成空。就如同紫英和梦璃一样。

云天河和韩菱纱找了过来,韩菱纱惊异万分:“你们怎么了?才一会儿不见,怎么一个个的脸色都这么难看?”

才片刻么?

原来竟是阮郎归,沉醉换悲凉,清歌断人肠。

“没事。”梦璃一字字说,“没事的,我们……是要去找狐仙么?这便去罢。”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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