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随云(1 / 1)

第十七章

楚留香回到帐篷,姬冰雁正在沉睡。他坐下来,手中握着一只明月佩,那玉佩用淡紫色的丝络结起来,穿了几颗小小的珍珠,远远看着只是素淡,近看才能体味到主人的巧思。

这玉佩是宋甜儿的,方才她去得急,腰间佩饰掉了也不知道,楚留香却当宝贝一样拣了回来。

他用手指慢慢抚摸过玉佩中央的镂空云状花纹,想起这珍珠正是以前在船上时,自己从水下捞取的,不禁黯然地叹了一声。

姬冰雁却忽然翻身坐起,冷笑道:“你还是楚留香么,楚留香怎会这般不痛快,竟为了一个不喜欢他的女人牵肠挂肚……”原来他在装睡。

楚留香苦笑道:“岂止,楚留香不止不痛快,还是傻子,是笨驴……”他现在想起来,今天晚上实在是说错了许多话,也做错了许多事,他实在已后悔到了极点。

姬冰雁看着好友这从未有过的灰暗、沮丧和失落,竟也起了一丝同情之心,没有挤兑嘲讽他,反而道:“江湖上人人都说,酒、轻功、女人,楚留香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如今不过是宋甜儿一时没被你追上,你又何需气馁?多少女人在第一次见你时,对你又打又骂,可她们后来还不是喜欢你喜欢得发狂……我真不明白你在担心什么?”

楚留香道:“我如今才知道,我对女人有办法,不过是因为她们喜欢我,真遇上了一个宋甜儿,我简直无处下手。”

其实追求女人,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脸皮要厚,就比如今天,宋甜儿明明一个字也没说,可是知道的人无不以为他们正是一对,这叫舆论攻势;宋甜儿虽然没有承认,可是也没有否认,这就叫死缠烂打——除非她一辈子不找男人,否则除了楚留香她还能爱谁?

楚留香又叹道:“而且我还是个小人……”

姬冰雁道:“楚留香就算是笨驴也不会是小人。而且男女之间,哪有什么卑鄙无耻之说?她要是讨厌你,你这叫骚扰;她要是不反对,这就叫烈女怕缠郎。”他说着说着,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于铁公鸡姬冰雁是很难得的。因为他已太多年没见过从未失败的楚留香失败的模样,也太多年没见过人见人爱的楚留香踢到铁板的模样。

这叫他觉得,楚留香还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很正常的青年人,而非江湖传言中的神化或者妖魔化。

心神放松之下,姬冰雁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你被她吃得这样死,看来以后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三人中,打头的不是苏蓉蓉,而要变作宋甜儿了。”

楚留香脸色猝变,他险些跳了起来。他道:“老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对苏蓉蓉和李红袖可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想法。”

姬冰雁看着他,慢慢道:“你既已接受了宋甜儿,为何不接受苏蓉蓉和李红袖?我以前以为你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可是既然已经吃了,吃一口和吃三口有什么分别?”他并非故意说得这么难听,可是事实上,这本就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他们甚至会觉得,楚留香和这三美原本就有不同寻常的关系,宋甜儿不过是三美中的一份子。

楚留香此刻想到的却是宫南燕来的时候,三美坐在楼下的舱室里,他在甲板上与宫南燕调情,她们沉默回避。这样的场景又岂是第一次出现,可为什么以前他觉得理所当然,今天瞧着宋甜儿为他和琵琶公主留下空间,却那么生气,那么——伤心?

这自然是因为,以前不在乎,所以甚至未意识到三美的存在;而现在呢,却是时时放在心上,捧在眼里,她的皱眉、她的回避、她的不在乎,都会刺痛他的心。

楚留香忽然觉得,这才叫做感情,哪怕刺痛哪怕难过,也叫人甘之如饴。与之相比,之前他对于生命中遇到的女人那种怜惜与温情,简直如同蛛丝网一样,微薄到一戳即破。

其实,他和她之间,明明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生离死别,没有甜言蜜语,可是他的心已经全然不同。

他平静地对姬冰雁道:“我不会那么做,我永远也不会那么做的,如果有这种想法,不仅仅是侮辱甜儿,更是在侮辱我自己。”

最珍贵的感情、最甜蜜的悸动、最艰涩的心酸,怎么舍得与浮花浪蕊相提并论?那可不就是在侮辱自己、侮辱自己最宝贵的部分?

姬冰雁看着他,神情有些奇特,忽然笑了起来:“以前我和你还老说,小胡是喜欢他的女人,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女人,又都不喜欢他。”

楚留香接口道:“他自己也常常说,直接说他是犯贱。”

姬冰雁冷笑道:“你如今还不是一个样?”看着楚留香不服气的样子,他一针见血地说,“你和她相处七八年,之前为什么不动心、甚至忽视?现在不过是看到了她的特别之处,偏偏她居然又拒绝了你,哦,不,是无视了你,所以你才会好似一头发了情的公牛一般红着眼向前直闯。”

姬冰雁嗤笑:“你真会喜欢她一辈子?我亲耳听见人说,‘楚香帅是多情的,是属于大众的,是大众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说他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那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合理的。如果说他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至少我就会觉得他不配做楚留香’……”他复述着自己听到的话,冷冷的语气竟然也模仿出狂热粉丝的感觉。

楚留香苦笑着不住地摸鼻子,他道:“这话必定是个少年人说的,一个男人有多大的成就,和他有多少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姬冰雁忽而愉快地道:“宋甜儿就说过,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每个不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两个;每个失败的男人背后,都有一堆……楚留香,你觉得呢?”他自己虽也有不少姬妾,可是对此倒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姬冰雁本就不怕被人说是个失败者的,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成功。

虽然后来他可称得上富有已极。

楚留香只得转移话题:“算来算去,这次又苦了小胡……这简直像是在骗婚,他那新娘子,竟从头到尾都不敢露面,不是个丑八怪才怪。”

突见一个人走了进来,竟然正是胡铁花。

楚留香本以为他就算不气得要命,也必定面色如土。谁知他的表情竟古怪得很,简直又像笑,又像哭。

他坐下来,半天没说话。

楚留香轻哼一声,试探着问道:“你……你还好么?”

胡铁花跳起来大声道:“不好,不好,我怎么可能好得了?”他怒火万丈地说,“你若在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收到一封休书,你能好得了么?”

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怔住了。

姬冰雁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胡铁花道:“新娘子根本不是琵琶公主,她是琵琶公主的姐姐!她说昨夜,石观音上门来打算杀了她,代替她与我洞房花烛……”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打了个抖。“如果不是宋甜儿救她,她已经死在那里,所以,所以她已下定了决心,要在新生命里过自己真正想要的日子,不再被父亲和妹妹左右……”

他好似已说不下去,取出一方素帕,上面是从容简静的楷书,姬冰雁先赞一声:“好字!”

三人去看时,上面写的是:

“胡铁花与白尺素因退婚等事甘结字据,因感情失和,势难相谐,作出退婚之诺。朱弦既断,明镜亦缺,今日之别,流水各东西,此意不需结。”

楚留香道:“白尺素?倒是个好名字,可惜……”

既能传尺素,何必伤寸心。

有女孩子撩开帘子,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进来,楚留香认得最前面的两个,这就是上次大公主派来给他们送日常用品时的侍女。原来大公主就是白尺素,原来宋甜儿结识的公主就是尺素公主。

难怪她会突然出现在新房帐篷外。

那两个龟兹女孩子失去了上次来时的笑脸和喜气,板着脸冷冷说:“这是公主给胡大侠的补偿费用。”说着,就搬进了一箱又一箱的东西,掀开看时,俱是些奇珍异宝、绫罗绸缎,其价值难以计数。

胡铁花目瞪口呆,大声道:“我不需要这个,给你们公主抬回去,她以后说不定有用。”

那两个侍女恨声说:“大公主今日去和王爷说了,待到宋小姐回来接她,她就跟着宋小姐回中原,以后也不嫁人了。所以这些嫁妆都已没有用处,也不方便带着出门,不如都赠与胡大侠,作为他昨夜受惊生气的补偿……”

她们愤怒地瞪了胡铁花一眼:“男子为何总是这般肤浅,只盯着女人的脸看?我们大公主是当世少有的贤惠女子,哼,有些人只管日后后悔去吧!”

她们也不待胡铁花说什么,一溜烟地走了。

胡铁花脸上发烫,他好似已无法面对楚留香和似笑非笑的姬冰雁,只得道:“我去找她,把这些东西退回去。”必须得退,否则他胡铁花成什么了?

楚留香道:“我和你一起去。”

胡铁花奇道:“你去做什么?”

楚留香道:“待到甜儿回来?甜儿何时离开了?她又去了哪里?我去向大公主打听打听她的行踪。”

他去问尺素公主,尺素公主却好似已受够了打击,她竟躲在帘子后不再出来,只让侍女内外传话。

她道:“今天早上她过来见我,我告诉了她日后的打算,她听了之后说,‘也好,我目前需到另一处去赴约,你在此地等我,二十日内,我便会来接你,纵然我不来,我也会派南宫灵来’。然后她便离开了。”

楚留香低声道:“她为何没来告诉我一声?”

胡铁花道:“她或许走得急也不一定。”

楚留香心里极为难过。昨日南宫灵在婚宴上被灌醉了,因此直接从下午开始呼呼大睡,宋甜儿有功夫去叫醒一个醉倒沉睡的人,却没时间来和楚留香说一句话?

你爱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对你弃之不顾,这是何等的滋味,楚留香总算也明白了一两分。

在伤心失落之外,楚留香更有一重担忧——她竟自己去寻石观音了?否则她何需带着南宫灵?

也许,宋甜儿会在楚留香看不见的位置,受伤、流血、忍受痛苦和绝望,甚至失去生命。

这样的念头一钻入脑海,立刻变得无比巨大,压得楚留香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想象,更无法接受。这时他忽然有了一种觉悟,或许,宋甜儿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是注定要跟着去的。

楚留香赶到沙漠,恰好阻止了一点红和姬冰雁在沙漠中的拼斗。而后一行三人来到沙盗“一阵风”的巢穴中,易容改扮后与石观音的手下接头,希望能探出石观音的虚实。谁知立刻被石观音的手下吴菊轩认了出来,反而由石观音的女弟子长孙红将他们捉起来,带到沙船之上,听到了石观音与龟兹叛臣的相聚。

楚留香在沙漠中跋涉时,宋甜儿已到了石观音居住的山谷之外。入目的是一片岩石,大小堆叠,各式各样,千奇百怪,大的如石峰排云,小的也有数十丈。

这里不但像是已到了沙漠的尽头,简直像是已到了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南宫灵指着一座高插入云的怪石奇峰,道:“进去的路,在这座山峰下面。”

进去后是一处石坳,石坳后又是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南宫灵苦笑道:“这里便是秘谷鬼径,上次我来时,被人用布蒙了眼睛。”他羞惭地道,“楼主,我实在已无法辨别路径了。”

宋甜儿沉吟道:“不能直接进去么?”

南宫灵道:“她们说,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得出去。”风过,卷起黄沙,南宫灵说,“这里石峰半由天生半由人工,其间又夹杂着五行相克相生的八卦义理,若非此道高手,又或者本来已知晓通路,否则会一辈子在原地打转。”

他神情越来越沮丧,宋甜儿冰冷的脸却露出了一丝微笑,她道:“你已做得很好了,接下来交给我。”

她自个人空间中取出了云荒大陆上的黄泉谱,空桑皇室万年来一直统治云荒,藏宝无数,区区一个引领迷宫的法宝,她还是拿得出来的。

南宫灵虽对这一张黄色的卷轴好奇无比,可是也只是恭谨地低着头,没有去看。宋甜儿迈步后,他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更没有开口质疑半句。

真是一个好下属啊。

走过密谷贵径之后,他们就看到了一群扫地的男子,他们虽则面貌英俊,是绝世的美男子,却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傀儡,像是自古以来,就在那里扫着地,一直要扫到世界末日。

南宫灵低声道:“他们就是,就是……”

宋甜儿道:“石观音的男宠?”

南宫灵点了点头,他看着这群蓬头镂衣的卑贱奴隶,眼神既茫然又悲哀。

宋甜儿忽道:“那他呢?难道他也是男宠?”

她指着一座石峰上的黑衣少年,那分明是个世家子弟,他衣着打扮均极考究,整个人看起来秀气而斯文,他望着这边,竟似露出了一缕微笑。

心随浮云,静如止水。

南宫灵抬头去看时,已经渺无人影:“哪里?”

宋甜儿摇了摇头:“他已离开了。”她沉思着,忽然断言,“有如此气度、轻功又如此高明的人,一定不会是男宠。”

南宫灵道:“可是在这里扫地的人里,也都不是凡俗之辈。”

宋甜儿道:“我并没有看清他的脸,也没有看清他的手,但我相信,他的武功也一定很高明,甚至他的人给我的感觉也十分危险。”

南宫灵道:“这是你的直觉吗?”

宋甜儿道:“不错,他比石观音更像是我的敌人。”此话一出,她心头一悸,为何会出口这种话?明明不过是短短一瞥。

可是危险,感觉真的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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