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终于到了上学的大日子,大米早早起来,准备好新衣裳,来叫如初起床。
她进了卧室,看见如初呆呆地坐在床沿上,长发凌乱,眼圈乌黑,两只眼睛大睁着,却毫无光彩,像是硬生生给撑开的一样。
大米吃了一惊,她家小姐,不管是傻着伤着病着,还是活蹦乱跳的好着,能吃能睡这一点可是从未变过。
大米赶紧过来蹲下身,又是摸摸她的额头,又是握着她的手,担忧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还在想莫大夫?还是担心今天去上学的事?”
如初没精打采地转转眼珠,意识到大米说的这两件事确实也是造成她罕见的夜不能寐现象的原因,心里郁结着的情绪反倒活络了一些,没睡好这件事原本她怪在小猫小米的头上,现在又多了些原因来分担,没睡好本身的分量就好像轻了似的。
昨晚她做了很多梦,梦里一会儿是莫木村的背影,一会儿是四哥的笑脸,一会儿竟出现了自己高考的场景,她梦见自己语文和英语的作文都没写,正急得哭,监考老师走过来跟她说,你的猫找你。
然后她感觉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在自己被窝里钻来钻去,在自己胸上脸上踩来踩去,湿漉漉的舌头和鼻尖蹭着她的耳垂和脖子,伴随着小动物身上特有的淡淡腥气。
如初怎么可能还睡得着,她无可奈何不胜其烦,把小米拨到一边去,刚重入梦乡,小米就精神抖擞卷土重来,折腾几次之后她彻底愤怒了,跌跌撞撞下床把小米关进了抽屉里。
还没等她回到被窝里,抽屉里小米的叫声已经连绵不绝的开始了,它叫的忽而尖利忽而哀婉,让如初心烦意乱,最后只能再把它放出来……
“大米,”如初用无辜又无助地眼神看着大米,指着此刻在她枕头上睡得正香的小米,像个小孩子一样撒娇抱怨:“昨晚我和这只猫苦战无数回合,等它安静下来睡了,天都亮了,我根本没睡着……”
大米心疼不已:“小姐怎么不叫醒小丸子,昨天不是她值夜?”
如初瘪瘪嘴:“倒是叫了两声,她睡得比猫还香,我也就随她睡去了。”
“这小丫头越发懒散了,都是小姐你平时太娇惯她们……这些先不提,小姐要快些梳洗,即便没睡好,学也还是要上的,王爷派来伺候小姐的小厮都在院门外边等着了。”
即便没睡好,即便心情不好,即便生病了,即便失恋了,学也还是要上的……多熟悉的句型啊,亲妈在耳边说了十几年,如初走了神,看大米的眼神更加柔软。大米并不知道此刻如初在想什么,已经动手在给她理头发了。
吃了早饭,如初终于活了过来,拿上大米给她准备的文房四宝,满怀忐忑地走出子诺轩。
一顶软轿四个轿夫并一个白白净净虎头虎脑的小厮已经在桃树下等她多时了。
那小厮过来见礼,一脸笑容,让人看了就觉得喜气:“奴才叶小宝,给五小姐请安,今后小姐上学出门一应事,都由小的伺候。”
如初看着他年轻机灵的面孔,心里一动,问道:“你多大了?”
叶小宝不慌不忙地答:“小的刚满十七。”
十七?如初想到自己的弟弟也是十七,在家里,爸爸妈妈都叫她大宝,叫弟弟小宝……
也不知道现在弟弟怎么样了,高考了吗?……
叶如初怅然若失,任由叶小宝把她扶上了轿子。
轿子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回过神来,挑开轿帘问道:“咱这是去哪儿呀?”
小宝走在旁边,赶紧附耳过来,看见这个久闻大名不曾近观的五小姐眨巴着一双圆溜溜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声音也那么清越好听,不由得痴痴笑了:“咱当然是去学堂啊,叶府的家塾在外宅,有个单独的偏院叫‘宝墨斋’,院子里还有门连着府外,一些同族本家的子弟们也来这上学。”
如初哦了一声,看着小宝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和下巴上青青的胡子茬,简直越看越喜欢,要不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和年纪,她真想掐一把小宝白嫩的小脸,就像他经常对弟弟做的那样。
轿子稳稳停下来,如初打量四周,这里她还真没来过,素净的小院落遗世独立,修竹环绕,半旧的大门在竹径尽头,让人忍不住就放轻了脚步。
只是门内隐约传来喧哗之声,如初不禁皱起了眉头,难道上课时间还没到?
小宝在前替她开了院门,喧哗声愈来愈盛,如初紧走几步穿过庭院,正欲推开书斋的门,不料眼前的门却猛地被撞开了。
两个半大小子嬉闹着冲将出来,险些与她撞个满怀,小宝身手敏捷,把她拉到一边,嘴里也不忘替她出气:“谁家的野小子,有人生没人养的玩意儿,冲撞了五小姐,你们的爹娘可担待的起?!”
两个小孩儿挨了骂,也不往心里去,比个鬼脸跑了,小孩子心里,什么四小姐五小姐,凡是梳辫子的女娃儿,不都是拿来欺负的嘛。
如初惊魂方定,眼前一团黑影倏忽而至,她惊叫一声,胡乱伸手来挡,旁边小宝窜过来一步,伸手极准极稳地抓住了那一团黑影,或许是有力过猛或许是有意为之,那东西瞬间在他手掌里碎成一片一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如初看得目瞪口呆,这迅猛稳健的身手,这凌厉深厚的气势,原来自己的这个小厮也是高手一枚啊,集书童侍卫于一身,能骂人会打架,长得还像弟弟,爹爹真是太周到了。
脸上为什么有水流下来,感动也不至于哭吧?如初伸手一摸,原来刚才飞出来的东西是一方砚台,里面的墨汁四溅而出,不光是她脸上,宝蓝色的云纹撒花细纱裙子上也沾污了好几片墨迹。
这可是大米今日新给她穿上的裙子!
没想到头一遭来就出师不利,如初心头一阵火起,这书斋里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她草草擦去脸上的墨迹,一大步跨进门内,两手叉腰,挺胸抬头,嚷道:“谁扔的?快出来给我道歉!”
其实刚才小宝小露一手将砚台捏碎,这满屋子嬉笑打闹着的公子哥们就都给镇住了,像给人一下子掐住喉咙似的,静了下来。
如初这一声嚷倒是把人们的魂给拉了回来,一个个子明显比别人高一截,脸上布满青春痘的少年,从凳子上跳下来,边拍了拍手边满不在乎地回到:“小爷我扔的,你要怎样?小爷的宝墨沾在你身上,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经让小宝拎着脖领子给带到了如初的面前,少年使劲挣脱了小宝的手,斜着眼打量眼前这圆乎乎一脸怒气的少女:“这又是谁家的野女人?真是奇了,叶府的家塾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上,现在居然还跑来了小女子?”
如初本来就讨厌这种嚣张跋扈的纨绔子弟,更是见不得小屁孩张口野女人闭口小女子,她两世为人,在这孩子面前怎么也是阿姨级别的了。
她仰起头厉声道:“快点给我道歉,再给你一次机会!”殊不知她那胖萝莉的小样实在是太没有威慑力了。
“就不道歉,你赔我那名贵的端砚来!”少年白眼一翻,鼻孔朝天。
如初也不再废话,抓起身边桌上一方砚台,憋足一大口吐沫吐进去,再抓了毛笔来,用力沾了沾,吸足这饱含精华的墨汁,那边小宝早已心领神会,会意一笑,拧住少年的胳膊,把他的脸送到如初面前来。
“你……你敢?!你知道我是谁吗?”少年还在做无谓的挣扎,整个面部都扭曲了。
“不知道。”如初淡然道,她想了想,别说是在叶府,就是整个燕北城,也只有她说这句话的份儿,我爸是北翼王,我还用知道你是谁吗?
片刻之后,一只大王八已经在倒霉少年的脸上栩栩如生了,如初心满意足,随手扔掉了笔。
她这一闹还了得,在座有几个是省油的灯,少年鬼哭狼嚎,连同他的小伙伴们,马上开始叫人。不一会儿十几个公子哥连同家丁小厮就过来将如初和小宝围住,骂骂咧咧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叶小宝不慌不忙,连人都懒得叫,这十几个人还不够他塞牙缝的,别伤着这些纨绔子弟小主人们就好。
其他的人都上桌子上凳子,目光炯炯,准备看一场好戏。
双方人马互骂几句,短兵相接略作试探,少年那一方见小宝气定神闲,如初一副悠然得意看热闹的样子,心里不免没底,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正在僵持时,门外传来一声似笑非笑,似惊非惊的问:“我说妹子,你这是干嘛呢?”
如初回头,见是她四哥叶星北来了,嫣然一笑道:“四哥,我正教弟弟们怎么做人。”
她这四哥一叫出口,满屋子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对面那脸上趴着王八的少年,更是惊叫一声:“你就是那叶府的傻小姐?”
叶星北皱眉看着他,从没正经的脸上竟有隐隐的怒气:“舒云,你胡说什么?舌头不想要了?”他顿一顿,环视四周,沉声道:“这是我叶星北的妹妹,北翼王府的五小姐,从今往后,除了我,谁也不准欺负她。”
众人纷纷从桌子凳子上下来,冲着叶星北和如初点头哈腰,一连声是是,幸会,五小姐好,五小姐恕罪,生怕自己的表态慢过了别人。
那叫舒云的少年更是抢步过来,跪在地上梆梆梆给如初磕了三个响头,拦都拦不住。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初赶紧扶他起来,握手言和,这才知道这舒云是康宁夫人的内侄,如初此时也不免有些后悔了,这下岂不是又得罪了康宁夫人?
这时早已日上三竿,按说开课的时辰早过了,可老师却迟迟不来,如初坐在四哥旁边,正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一个瘦小的白胡子老头儿推门走了进来。
这老头儿须发皆白,精神却十分矍铄,倒让人看不出来岁数,人虽瘦小,却别有一番仙风道骨举止风流,只是那眼神,也太灵动活泼了些,跟一个有文化老年人的形象一点也不搭配,让如初产生一种错觉,孙悟空老了会不会就是这样?
众人起身行礼,口道白师父好,老师摆摆手,众人坐了。
却见这白师父一不拿书,二不拿笔,而是在屋子里前前后后转了两圈,这才走到众人面前,捋一捋胡子,眼波流转,淡淡道:“孩儿们,昨夜我夜观天象,今日不宜读书,大家都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