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饭桌上静得只剩刀叉碰撞的声音。
凝重的氛围如夜幕一般,垂降至大厅每个角落。这一顿饭感觉特别煎熬,刀叉频繁地动着,寂静像是餐盘上菜肴,一块块切割、吞食入腹,仿佛只要将所有的食物都吞下,就可以化解这尴尬的局面。
直到饭菜尽了、汤汁也干涸,两人还是静静地坐在原位,谁也没有要起身离开的迹象。过了不知道多久,厚重的叹息声滑出鼻腔,随后是依莱温软的嗓音。
“伊修斯,你还在生气吗?”
伊修斯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瞥过,眼眸半垂著低喃:“我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依莱不禁哑然失笑。“的确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无理取闹,也不该打扰你工作的,对不起。”
“我……”
伊修斯终于正眼看他,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沮丧地垮下肩膀,正当依莱以为他要早上的争吵告解时,话题却轻轻转了个弯。
“就算你跟潘笛过来帮忙,以当时的情况,荒魂还是有极大的可能变成报丧主。结界被破坏、荒魂大量生成、粒子躁动,无论再怎么想阻止,生成报丧主的条件太齐全了,简直就跟有人刻意安排没两样。”
有人刻意安排。
依莱听出伊修斯话中有话,干涩地询问:“什么意思?”
“报丧主的生成不是偶然,是有人蓄意安排的。反神分子还没这个能耐,我跟萨格尔合理怀疑,有另一个报丧主。那个报丧主非常聪明,知道如何混淆视听,设下幌子,将我们的注意力引开,破坏结界让荒魂躁动,最后融合。
“报丧主跟荒魂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而报丧主会制造出更多的报丧主,它们寻找情感强烈的历史记忆,激活粒子,好制造出荒魂,得到新的报丧主。
“我们本来是没有想让你们介入这件事情的,太危险了。潘笛今天的话让我想了很久,你们也都会成为神选者,一昧地保护对你们也没什么好处。”
伊修斯说话的期间,依莱面无表情地宁听,让人误以为几乎没有反应。当伊修斯语毕,依莱缓缓地开口,这才从声音中听出一点情绪波纹。
“所以,现在要怎么处理?”
“嗯?”
虽然看似平静,但依莱的语调却透露出一股忧心,他没有对被蒙在鼓里这件事发怒,反而关心起报丧主的后续来。
“报丧主一个就够麻烦了,更何况现在有两个。你们对付得来吗?需不需要帮忙──”
“停。”伊修斯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哑然失笑:“就是因为已经很麻烦了,不要你和潘笛来添乱,知道吗?”
“嗯……”
“报丧主就交给我跟萨格尔来处理,你跟潘笛继续去调查记忆,知道了吗?”
就算愿意松口告诉依莱更多资讯,伊修斯的态度依然很强硬,就是不准他跟潘笛涉险,几乎没有转圜的空间。眼见已成定局了,依莱也简单诉说了一下今天的发现,作为晚餐的结尾。
在两人上楼前,依莱走到伊修斯的身侧,意有所指地说:“你是不是还有事该告诉我?”
伊修斯仿佛没听到一般,神态自若地爬上楼梯,直到身影快消失在楼梯间的尽头,微弱的声音才幽幽传来。
“……等我准备好就告诉你。”
结束谈话后,依莱回到自己的房间盥洗,换上睡衣,排空思绪,正要上床就寝,却收到了潘笛用魔法捎来的讯息。
讯息很短,只有短短一句话──我在西塔楼下,你可以来见我吗?
依莱从房间窗户往外望,果真看到一抹小小的珍珠白身影孤站在楼下,他只好叹一口气,披了件睡袍下楼应门。
“对不起,这个时间来打扰你。”
长长的辫子已经解开了,雪白的长发沿身躯倾落,让原本就不壮硕的身形更显纤瘦,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她穿着一件睡袍,看起来已经洗过澡了,淡淡的清香夹杂在夜风里,时不时朝依莱飘来。
她的眼眶是红的。她在哭。
发现潘笛在哭的当下,依莱整个人僵掉了,不知该作何反应,后知后觉地才想到,应该要拿什么给她擦泪。于是依莱又绕回西塔一趟,拿了手帕给她,潘笛低声道了谢,将手帕接过,胡乱抹去泪痕,抽搭著鼻子说:“可以陪我散散步吗?”
“嗯。”
依莱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应该说就算有理由,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他拒绝。他们在摘星宿建筑中央的院落缓步走着,夜色之中虫鸣四起,迎面吹拂的晚风带来植物的芬芳,唯一的光线是从各塔房间的灯光。
一路上,他们没有多做交谈,两人始终保持一段距离,只偶尔会听到潘笛的啜泣声。院落中央设立了喷水池,水流自雕刻精美的瓷器中源源不绝地喷出,水沫四溅,乘着风飘到依莱身上,肌肤一阵寒凉。
他们在喷泉旁的凉椅上坐下,听泉水潺潺声,潘笛终于停止啜泣,说出这时间依莱出来的原因。
“……我跟哥哥吵架了。”
“我感觉得出来。”
八成是萨格尔将第二个报丧主的事告诉了潘笛,并禁止她涉足。对于被蒙在鼓里这件事,依莱更关注报丧主的后续,没有太大反弹,然而潘笛显然有不一样的看法。
“每次都这样。”
她擦干了眼泪,微弱地呢喃了一句,而后又像是觉得不足以表达她的情绪,再度大喊出来:“萨格尔每次都这样!”
在她说话的同时,空气中散布的粒子,忽地激发出点点萤光。
“禁止东禁止西!老怕我受伤!过度保护!我虽然还没成年,但也不是小孩了!他当自己是谁啊,妈都没这样管我了!”
潘笛喋喋不休地埋怨,萤光也越来越亮,一瞬间就将他们团团包围。此时依莱终于想起了粒子的另一个特性──毫无保留的情绪宣泄,会促使粒子激活,呈现记忆中的场景。
在粒子的萤光与潘笛的抱怨中,一段场景哗然扑至眼前,依莱看到自己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室内,萨格尔冷著一张脸,疾言厉色地教唆。
‘潘索笛亚,今天的事给妳我解释一下。’
‘人家担心你啊。’
从潘笛的角度,依莱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在胸口搅动的郁闷而压抑。潘笛不甘地拧起拳头,怒气冲上脑门,逼出泪水,她张嘴想要反驳,萨格尔散发出的威压让她抬不起头来──萨格尔比她还生气,不只生气,根本是气炸了。
‘哦?妳就不担心一下自己吗?妳有没有想过,要是妳出事情了,我要怎么跟母亲交代?’
记忆到这里中断了,依莱突然被拉回现实,潘笛一脸委屈地缩在椅子上,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这次依莱没愣著了,拿出备用的手巾,将潘笛小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潘笛接过第二条手巾,把脸擦干净,虽然眼眶跟鼻头微微泛红,但粒子已经不再闪了,情绪似乎暂时平稳下来。
“那个……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把你找出来,听我说这些。”
宣泄完后,潘笛似乎感到有点困窘,但又不适合打哈哈带过。虽然没有记忆,但依莱隐约感觉得出来,自己大概也不是善于交际的类型,尴尬的氛围在两人身边打转,过了半晌,才听到依莱的声音轻轻响起。
“然后呢?妳觉得该怎么办才好?”
潘笛不解地弯著脑袋,发出一声“咦”。依莱则以平静、理性的口吻继续说:
“既然妳不喜欢萨格尔处处干涉妳的生活,那有想过怎么打破现状吗?还是就算这样也无所谓?既然妳都能提出问题所在了,那一定有想过该怎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