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不仅让张鼐的遗孤袭承了义侯的爵位,而且还给予了张玄朗以后世代,均能直接袭承侯爵,无需降等袭封的优待。
诚如李过所说,李来亨同样在乎自己的生前身后名,他和张鼐曾有过刀兵相见的生死时刻,但也有竹溪时提携自己入营的恩情。
往事既然都谈笑中,李来亨身为一国之君,身为即将登极的大顺皇帝,没有任何必要虐待玄朗。张鼐、田见秀、牛金星的家人都受到了朝廷的优待,甚至牛金星之子牛铨还担任着河南节度使的显赫职位。
李来亨还能活很久,久到那些闯营的元从嫡系们一个个老去,一个个为时间所淹没。
监国如今才二十几岁,他的年轻,在历朝历代实质上的开国君主们当中,也实在算得上年轻至过分的地步。
李过并不担心李来亨无法掌握今后的局势,他的逝去是安详、温和与从容的。
李过的身体在获鹿之战暗伤的折磨下,已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他坚持着没有垮掉,完全只是为了给李来亨铺垫好这最后的一步。
此前李来亨委西北军政大权于郭君镇一人之手的时候,李过考虑过为义子拔掉康庄大道上这最后一根或隐或现的刺。
只是方以仁入宫劝说,让李过相信了郭君镇的权势不能危及到大顺朝的长治久安以后,李过才放弃了其已经在着手准备的军事行动。
方以仁至今对这件事情感到脊背上流下冷汗,他都没想到其实已经变成太上皇的李过,竟然能够在李来亨不知道的情况下调动兵马。
当时高一功已经带着殿后军离开了驻地,刘芳亮也率领殿左军的精锐驻扎在塞外靠近陕西三边的水草肥美之地。
一旦郭君镇有所不测于大顺的行动,李过就会强撑身体,燃烧自己的生命完成最后一次有价值的远征。
他不愿意让李来亨背上铲除功臣的恶名,所以早早做好了在死前为李来亨清洗好楚闯嫡系的一切准备。
只是方以仁在获悉这些事情以后,百般劝说,他劝慰李过最有力的一点,就是李来亨的年龄。
在大顺开国一代人中,除了张皮绠外,所有制将军、节度使以上的文武官吏,没有任何一人的年纪比李来亨更为年轻。
李过本就没有必要留下过多的忧虑,也没有必要因为一点点不测的前景,就掀起大顺一场新的内战。
天下百姓对于太平光景的追求已到了极点,谁也不能动摇今后监国缔造的治世。郭君镇有跋扈张狂的一面,但要处置,根本用不到那种激烈的方式。
方以仁已经为李过制订好了一套方略,在李过去世以前,即促使了李来亨分郭君镇的兵权,稳定了西北地区的前景。
李过那时候看着眼前这位同样是楚闯嫡系的壮年独相,忍不住问道:
“乐山……你的身体好吗?健康吗?”
方以仁苦笑:“陛下为大顺的长治久安所虑甚远啊……陛下,臣在夷陵时即负有旧伤,后来跟随监国几次出征,屡有小伤在身,近来已经渐渐感到精力不如从前,特别是两眼视力下降极快,右眼因为从前战场上被飞石打伤过,近段时间更觉得有目盲的危险。”
李过还是不放心,他对郭君镇不放心,对方以仁也不放心,甚至对老友高一功和刘芳亮也都不放心。
他的身体受尽病痛的折磨,徘徊在生与死之间,李过的每一份不放心,都是在对李来亨未来的忧虑。
他铺了一辈子的路,缔造了李来亨这样的君主,绝不愿意使得大顺的社稷江山在将来有任何倾颓的风险。
方以仁从未见过李过如此的神情,光中天子靠在床背上,和蔼的脸上却布满了凶狠肃杀的神情。
这让方以仁想到了他曾经见过的罗汝才,也想到了被李来亨杀掉的左良玉,还有……还有太祖。
横行天下的枭雄们,总有一些共同点。
那一刻方以仁甚至感到脖颈发凉,万一李过真的在死前要再帮李来亨一把,除掉大顺朝廷中剩余几个过于冒头突出的大臣,他自己是绝没有反抗力量的。
“乐山,好好辅佐晋王。今后……今后早些致仕吧,你熟读史书,不会和胡惟庸李善长那种人一般糊涂。
我看晋王有大兴工商的意思,十年后你大可以致仕经商,为一陶朱公,这不好吗?”
方以仁口中感到一片苦涩,他才三十多岁,正值春秋鼎盛的时候,即便十年后也就四十岁而已,怎么都算不上老,这就致仕?
李过真是担忧的过分了。
但方以仁也都明白皇帝的种种用心所在,他也觉得李自成也好、李过也好,大顺朝的太祖太宗都是人情味极浓厚的人物。
如若不然,李过完全没有必要召他入宫讲这些事情。
这些帝王心术,本来是只有李来亨才能听到的。
后来方以仁授意门生故吏在朝廷上掀起了独相、群相之争,大抵也是发轫于此刻。天法二年李来亨给多数尚书都加以了天佑殿大学士的头衔,入政事党办事;天法三年,正式恢复了政事堂的群相制度,结束了方以仁长达四年多时间的独相地位。
至于这背后的事情,就是天法皇帝所不知道的了。
光中二年的冬天,李来亨在万分的悲痛中带着李过的灵柩回到了延安,巍巍宝塔山,滚滚延河水,这一刻李来亨骤感到命运的离奇曲折。
或许陕北的土地上,真的潜藏着足富生命力的魂灵,散发着华夏脊骨中蕴藏的鲜血之味,并时时以其鲜血荐我轩辕。
道路上树叶凋零,冬雪飘飞,李来亨几乎升起了将父皇火葬,使他的骨灰飘洒延安大地的想法。只是以此时的观念来看,这可太过于大逆不道了。
陕北的父老乡亲们,也未曾想过几个月前千骑万马煊赫还乡的光中天子,这么快就以遗骨的姿态回到了养育闯营的黄土之中。
广袤的大地上,李来亨站在一块黄土高地的巅峰处,来自遥远北境的朔风呼啸不止,更远方的天空阴云密布,沉闷的雷声悄悄作响,风未止,马也未止,许多羽林军从山下经过,旌旗蔽日,那面写有顺字的旗帜,才能让李来亨感到这方天下的真实感。
一个时代,结束了。
李来亨真诚地淌下眼泪:“一个时代结束了!”
光中二年冬,后世所说的“明末农民起义战争史”告以完结。
后来的大史学家顾诚先生,即以顺太宗李过的去世,作为明末农民起义战争史的结束。
从此刻起,明末的时代结束了,而顺初的时代,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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