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进府(1 / 1)

玉华并没睡多久,就被颠顿醒了,一睁眼没看到娘,没看到自己熟悉的黑黄色土屋顶,却只见窄窄的一方蓝布车帐顶,她顿时慌了,刚想翻身坐起来,就听到边上传来了低低的人语声,她本能的闭紧了眼睛,又装起睡来。

“你小心照看着她,到了庄子里,千万莫让别人近了她的身,夫人是觉得你能干稳妥,看重你,才让你来照顾小娘子的,你可千万仔细着些。”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嘱咐着。

“娘,那个胡娘子真的殁了吗......”

另一个年轻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前面那个女人给喝止了:“闭嘴,才叫你小心,你便说话没把门的了,什么胡娘子,哪有什么胡娘子!!”

“哎呀,娘,我又不是和别人说什么,我不是就问问你吗,我也是想搞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省得今后在小娘子面前说错话吗!”那姑娘的声音像是在撒娇。

“唉,你啊你,平日里个个都说你稳重能干,看看你现在这样子,就知道跟我这儿起腻,罢罢罢,你说的也有理,我今儿把话给你说清楚了,也省的你日后闯祸......”

那女人说完这话,玉华便觉得有人靠了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然后又轻轻的整理着自己身上带着的被褥,隐约像是在探查自己是否醒了的意思,玉华紧张的闭着眼,尽量拉长着呼吸装睡。

过了半响,大约是那女人放心了,才转过身,音量又低了几分的说道:

“你可还记得六年前城里的那场大乱,那时你还小,还跟在二娘身边,许是记不清了吧。”

“怎么会记不清了,那时街上府里全乱了,咱们坊外还围了很多拿刀拿枪的兵丁,屋里的嬷嬷告诉我们谁要敢乱跑乱动的,马上就地打死,还有,那后园子里的胡人小把戏们都被官兵杀光了,那血流的...现在都没人敢去那园子......”

那姑娘许是因为小心,许是因为害怕,声音越说越低,玉华不由得微微侧过头去才能听清楚。

“唉,可不是吗?谁能想到在长安城里竟然还能出这样的祸事,那些胡蛮子也都是丧了天良的,个个杀人不眨眼啊,要不是卓王英勇,恐怕那日就要被他们屠城了,那之后,别说城里显贵人家的胡姬爱妾,就是那带了胡人血统的哥儿和小娘子,多少也是难逃一死啊,就算留下来的,现如今也都只当个玩物养着,都不能出来见天日,也就是咱们夫人心善,那赵蜜儿当初在府里的时候,仗着老爷偏宠,可没少让夫人难堪,就说这小娘子吧,虽说崔氏女尊贵,可哪有庶出的小娘子,刚满了周岁就要闹着给起大名、上族谱的,当时老爷一意孤行,让夫人好大的没脸,背着人哭了好几回,又大病一场......”

那女人看来是与她口里的夫人极为亲近的,是越说越愤懑,又停下来缓了一口大气,才接着说道:

“哼哼,要不都说老天有眼,可不是真真的吗,这老爷才刚给起了名,还没正经叫过一声呢,当夜城里就闹起来了,才几天啊,那满长安城竟然就看不到一个胡人了,勾栏妓院都倒闭了的差不多了,街上还时不时看到官兵追杀胡人,只要见了,问也不问立马当场打杀了,可就这样,夫人也没能对那赵蜜儿下手,只关了她们......”

“那现在把小娘子接回去,又是什么意思,可别给咱们府里惹来祸事啊?!”那姑娘听着像是急了,显见并不愿意来服侍这样的主子。

“唉,要不怎么说咱们夫人最心软呢,对老爷从来又是言听计从,也是这小娘子有福气,你看看她这模样,生的多好,偏偏没一丝那胡人的影儿,如今她那亲娘也算寿终正寝,老爷和夫人的意思,就说她是老爷流落在外面的血脉,她和老爷这印版一样的五官,倒也不怕别人议论,这点你可千万记住了,小娘子的亲娘,不是什么胡娘子,就是一个寻常村姑,是老爷在河南府外放的时候遇到的,现如今她娘死了,辗转托人找到了长安,那胡娘子的事,从此刻起,就彻底烟消云散了,你懂吗?除了主子,就是你我,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们两个都是一个死,你可记住了吗?”

许是被她娘亲吓住了,那姑娘只低低的嘀咕了几句,两人就没再说话了。

到了庄子上,玉华是被那女人抱下马车,又直接抱到了床上,她始终紧闭着眼,仿佛昏迷了一般,那女人似乎压根没注意到玉华脸上斑驳的泪痕,只是急匆匆叫人替她熬了药,原打算硬生生给她灌下去,却没想到药汁一递到玉华的嘴边,她就老老实实的咽下去了。

那女人肚子里冷笑了一声,以为玉华这是因为怕了,却不知对玉华来说,药,一直是多么精贵的东西,为了能给娘弄点好药治病,她不知费过多少心力,要她将辛苦熬好的药汁吐出去,实在太难为了她些。

虽然药吃的很快,玉华却没能好起来,一直病怏怏的躺着,一句话也不说,大多时候都在闭着眼昏睡,没两天,那本来就没几两肉的身子就瘦的吓人了。

那女人夫家姓柳,庄子里人都叫她柳家嫂子,这庄子里原只有几户佃农,看到柳家的都十分巴结,柳家的见玉华这般光景,也不敢耽误,吩咐女儿好生照顾着玉华,便忙命人套了牛车送自己回城复命了。

“你这几日,看她的情形,可否是在装神弄鬼?”

安邑坊西面,靠街坐落着一个三进大院,内院正房里,闲杂人等都被遣了出去,三夫人王氏斜坐在榻上,柳家嫂子紧挨着坐在她脚下,轻轻帮她捏着腿。

此刻见主子发问,柳家的想了想,便摇头说道:

“看她那样子,倒不像是假作的,仿佛只知道那赵蜜儿是她娘,其他事情大约都是稀里糊涂的,我也特意去寻了崔管事问过,他也说当日想带她去庄子时,也是死活闹着不肯,一定要回去找她娘的,后来病的晕了,才抱进来的。”

这玉华虽然比同龄孩子都早熟的多,但终究是个幼儿,乍听到母亲死了,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又伤心又害怕,那种种的彷徨无助,是怎么也瞒不了人的,柳家的在一旁自然看的分明,想那赵蜜儿直到临走也没告诉玉华从前的事,也正是为了这个考量。

“果真生的那么好?”王氏又问道,白胖的脸上依然面无表情,却难掩眼里的一丝恼恨。

柳家的是自幼服侍她的,怎会不知道她的心结,斟酌了半天,才低声的说了一句:“确实和老爷像的很......”

王氏眉头紧了紧,半响没有做声,柳家嫂子见她这样,连忙转了话题,将玉华的病情如实回禀了。

“既然如此,就尽早挪进府里吧,也省得耽误了。”

王氏并没太多迟疑,马上就做了决定。

柳家的愣了愣,心有不甘的凑上前说道:“夫人,若是她...就此病的没了,倒也清净啊......”

王氏不耐烦的挥手止住了她,说了句“此事我自有计较,你现在就去办吧”,语气里还是不免带出了几分焦躁。

柳家的肚子里暗叹一声,不敢再多说什么,直到坐在回庄子的车上,还是不免感慨万分。

这人,果然是没有十全十美的,自家小姐,陇西王家嫡支嫡女,自小被夫人精心教养长大,一食一饮,莫不讲究,言行举止,皆有度数,小姐天生聪颖的,还未及笄,早已帮着夫人打理内院大小事务,做事果敢决断,又有见识,不比男儿差多少。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这容貌生的十分平庸,在一堆小娘子们里可算是倒数一二的,方颌大脸,两只眼睛小且不说,距离还远,唯一的优点便是皮肤白腻,弄得阖府上下的奴婢都知道了“肤如凝脂”这个雅词,说出来是可以讨四小姐欢心的。

若光是容貌不佳也就算了,以小姐的家世身份,找个门当户对,性子柔和的姑爷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谁也没想到,这么能干的小姐在这“情”字一事上却是如此的堪不破,偶尔得见了这崔家七郎一面,就迷了心,夫人偏又怜她自幼懂事听话,难得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就这么随了她的心愿,想方设法抢了这么一个得意的姑爷回来。

按说两人本也算门户相当的,谁也谈不上高攀谁,可姑娘一方面爱慕崔泽观,一方面却越发自卑起来,自从嫁到崔家,虽然面上是精明能干的当家主母,可对着崔泽观,却是百依百顺,伏低做小,哪里还有氏族小姐的气派。

时至今日,夫人按理说也早该看透了老爷这个人,可这十几年低眉顺眼的下来,也早成了习惯,后院艳姬美妾一大堆,再想挺起腰杆来,却是难了。

如今连一个胡女子养的小杂种,也要巴巴的接回府里,还不是为了讨老爷的欢心,唉,这算什么事呢?

柳家的思前想后,积了一肚子的怨气,脸色自然不会好看,呵斥着庄子上的下人将玉华连人带被子抱上了马车,就连夜急匆匆的赶回了安邑坊。

柳家的果然对自己家主子了如指掌,王氏除了在崔泽观一事上糊涂外,其他时候都是极为精明决断的。

就在玉华回府的当天夜里,因为王氏怜惜柳家母女赶路辛苦,换了其他人服侍小娘子,让柳家的和女儿一起歇在了旁边的耳房里,谁知她们两个畏寒,糊涂的将炭盆放在床边取暖,偏巧晚上风大又将窗扇给吹落了,两人当夜竟中了炭气的毒双双死了。

柳家人来收尸,夫人不但赏了银子,还给他家的两个儿子除了奴籍,又送了田产,说这是阿袁以前求过她的事情,自己早就答应了,如今只是随了逝者的心愿而已,夫人和柳家的素来亲厚,府里上下谁也没疑心其他的,更何况柳家的大儿媳妇进来谢恩的时候,亲眼看到夫人哭的眼睛都红肿了。

要说王氏完全是猫哭耗子假慈悲呢,是有一丝丝冤枉她了,一想到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心腹奴婢真的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她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

要说柳家的是完全因为玉华的事而死了,那也是冤枉了玉华,其实早在一两年前,王氏心里已经隐约的不想再看到柳家的在自己眼前晃了,这奴婢眼里不知不觉流露出来的怜悯之情,简直就像针,每天戳着王氏的心。

王氏是个明白人,她明白自己的可怜,可她不想别人也明白,其实在外人看来,她过的极为称心如意,当年力克一群才貌双全的小娘子,嫁给了赫赫有名的玉面观郎,如今又是儿女双全的崔家夫人,自从太宗开国以来,世家日渐没落,到了今天,唯有崔氏一门独大,和王氏惯有往来的夫人们,哪个不看她的脸色,小心奉承的,后院有几个低贱的小妾又如何呢?哪家的府里又没有这些子呢?

王氏用帕子抚了抚眼角,将最后一点泪也拭去了,她最不喜欢老想着不愉快的事情,人要学会忘记,日子才能过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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