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松岭香炉寺,大雄宝殿内。
地上横陈着老狐狸、狐狸精、花狐狸等人,南不倒拔剑欲将众狐杀了,绝情尼姑阻止道:“南施主,且慢,不能怪这些人,怪只怪,你的头太值钱啦,江湖上,各门各派,为了钱,想杀你的人,不在少数,莫非他们都该杀么?其实,要终止追杀,只要杀一个人就够了。”
南不倒问:“谁?”
“龙长江。”
南不倒觉得颇有道理,收剑入鞘,叹道:“哎,听你一句,便宜了这窝狐狸,其实,这帮狐狸不是啥好东西。”
绝情尼姑道:“不是好东西,就该杀么。”
南不倒想想也是,道:“得,咱们走吧。”
“去哪儿?”
南不倒道:“去柴房,把关着的真和尚放了。”
一抬头,蓦地,瞥见大雄宝殿门口,人影一闪,南不倒喝问:“谁?”
同时,她与绝情尼姑从大殿内电射而出,殿外月明如昼,只见寺庙外,树梢上哗啦啦一阵响,南不倒与绝情尼姑展开轻功,掠出寺庙,追了上去,万松岭山深林密,松涛如潮,翳然,黑影灭迹,盲目追了一阵,跃过几个山头,一无所获,正在纳闷间,忽听得身旁灌丛悉嗦作声,她俩身影一分,拔剑喝道:“什么人,出来!”
灌丛内钻出两个人来,一男一女,牵着手,吓得瑟瑟发抖,两人肩上各挎着一个包袱,齐道:“两位大侠,我们是好人,不是歹徒。”
南不倒定睛一瞅,呀,正是葛姣姣与卢善保。
南不倒道:“你俩怎么到这儿来了?”
葛姣姣见叫花婆认得自己,先是一惊,又觉得声音稔熟,定睛一瞅,知是南不倒所扮,哎哟,她也会千变万化了,先是扮成驿站信使,如今,又扮成叫花婆,着实让人眼花缭乱,当下,结结巴巴道:“今儿,我俩住的客栈,有密探光顾,向客栈老板打听我俩下落,幸好我俩给了老板封口费,老板算是唬弄过去了,后来,我俩一想,客栈决非藏身之地,便逃到山里暂住,人在山里,躲在岩洞与灌丛中,也不消停,见有一蒙面汉,佩戴刀剑,在山中转悠寻找,像是在查找什么人,能找谁呢?估计是我俩,吓得我俩瑟缩一团,不敢轻举妄动,哎,其实,山里决非人待的地方,夜间又困又冷,虫咬蚊叮,正在没奈何处,却碰上了恩公。”
南不倒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自作孽,不可活。”
转身,向绝情尼姑一挥手,道:“走。”
绝情尼姑道:“他们是谁?”
南不倒道:“熟人。”
绝情尼姑道:“既是熟人,怎能舍弃不顾。”
南不倒道:“不相干的熟人。”
绝情尼姑道:“即便是没交情不相干的熟人,人家身陷困境,也要帮一把嘛。”
南不倒不悦道:“你是不是叫绝情尼姑?”
绝情尼姑讶道:“是呀,你又不是今儿才认识贫尼,怎问出这种话来?”
南不倒道:“既是绝情尼姑,便是无情的人,怎么变得如此多情多义,婆婆妈妈起来。”
绝情尼姑道:“贫尼对恶贼歹徒,绝情绝义,绝不留情,对寻常百姓遭难,却是慈悲为怀,乐善好施,岂能置之不顾,袖手旁观哉。”
南不倒道:“嗨,跟你说不清,你要管你管。”
绝情尼姑道:“阿弥陀佛,贫尼管定了。”
葛姣姣这才知道,这个扮相极像南不倒的叫花婆,原来是个尼姑,便凄声道:“仙尼姐姐,南大侠说得没错,我俩不是好人,真的,尤其是我,真的不是啥好东西。”
南不倒对绝情尼姑道:“听听,人家自己都承认啦,我跟你说,你还不信。”
绝情尼姑道:“能认错的人,不会是坏人。”
南不倒叹口气,道:“跟你说不清。”
绝情尼姑毫不理会南不倒,却对葛姣姣道:“贫尼只索问你,密探在客栈查找你俩,是要谋财呢,还是要害命?”
葛姣姣道:“是害命。”
绝情尼姑问:“密探是哪条道上的人?”
卢善保道:“一窝狼的杀手。”
绝情尼姑道:“既是一窝狼要查找加害的人,即便是坏人,也坏不到哪里去,今儿,算是你俩找对人了,别怕,有贫尼在,自会鼎力相助,只要贫尼有一口气在,你俩就死不了,贫尼找狼,还怕找不着呢。”
葛姣姣与卢善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一旁的南不倒,不知如何是好。
绝情尼姑道:“咱们回香炉寺吧。”
南不倒道:“啊哟,差点忘啦,咱们还得去救香炉寺柴房的和尚呢。”
葛姣姣道:“仙尼姐姐,我跟你去。”
卢善保道:“我也去。”
绝情尼姑道:“好。”
南不倒不吭声,冷着脸,却对绝情尼姑十分钦佩,一对照,自愧不如。
山中迷路,等找到香炉寺,已是晨光熹微,将寺中柴房关着的和尚放了,众人回到大雄宝殿,发觉众狐已不在,大约迷药一醒,便即刻仓皇逃窜。
在山中跋涉许久,葛姣姣与卢善保已是疲惫不堪,南不倒等人在寺中用了早膳,告别众僧,回莲花庵。
途中,绝情尼姑走在前头,葛姣姣卢善保走在中间,南不倒断后。
葛姣姣道:“仙尼姐姐,我想出家为尼,行吗?”
绝情尼姑道:“行,只是你要想好了。”
卢善保道:“姣姣,你出家了,我咋办?”
葛姣姣道:“没我,难道你不做人啦?”
卢善保道:“姣姣,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在南庄兜,我说错一句话,你就记恨一辈子。”
葛姣姣道:“哪里呀,当时有点气,事后想想,喜生恶死,也是人之常情,就没往心里去,真的,我没记恨,你是个好人,别跟我沾上,你所吃的苦头,都因我而起,我是个不祥的女人,看看,老龙头沾上我,丢了命,你沾上了,也会丢命,女人祸水,这话应验啦,没我,老龙头就不会死,没我,你就不会东藏西躲,如丧家之犬。真的,善保,我记着你的好,喜欢你,才劝你离开我。”
卢善保道:“不行,我离不开你,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要能离开,早就溜啦。”
他俩的悄悄话,语音轻微,绝情尼姑却句句听在耳中,见他俩如此甜情蜜意,念及自身的黑色初恋,心中一酸,双眼湿润,几难自持。
自然,南不倒也已听清,虽面色决绝,一言不发,心中却是一热,暗暗叹道:多情自古空遗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啊。
求上帝保佑我与三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生死与共,比翼双飞,千万别成了第二对葛姣姣与卢善保啊。
葛姣姣接着道:“善保,你真是个跟屁虫,我去当尼姑了,莫非你也要去当尼姑?”
卢善保道:“我央求仙尼姐姐,在庵里当个杂役,帮着扫扫落叶,抹抹桌椅板凳,总行吧。”
葛姣姣道:“呆子,哪个尼姑庵会用男杂役啊,要用,也要女的。”
卢善保道:“嗯,那我就在你附近,找个寺庙,当和尚去,到时候,去庵外候着,看你两眼,也是好的。”
葛姣姣道:“不行,善保,要那样,我真成了卢家的千古罪人啦,你是家中独子,三代单传,不能因我,绝了香火,你还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呢。走吧,善保,远走高飞,好自为之,这样,我才心安,否则,我死后,会口眼不闭。”
说着说着,便到了莲花庵,只见庵外聚集着大批车马、镖师,插着“四海镖局”的镖旗,霸王鞭崔大安手执钢鞭,坐在一辆马车上,甚是威风,却并未认出南不倒来,见两个叫花婆,带着一对男女而来,只是扫了一眼,并未在意。
莲花庵大门内,站着四名仗剑尼姑,绝情尼姑与葛姣姣进庵,卢善保尾随身后,刚要一脚跨进庵门,却被两名尼姑铿锵一声,架剑阻拦,道:“施主,本庵严禁男施主进入,请在庵外等候。”
卢善保知道此去经年,不知何时才能相会,竟垂下双泪,叫一声“姣姣”,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葛姣姣回身,抓住卢善保双手,俩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隔着两柄雪亮的长剑,牵着手,一时语塞,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是泪如雨下,南不倒与绝情尼姑见了,情动于中,热泪盈眶,众人呆立当堂,没了主意。
忽地,葛姣姣一咬嘴唇,道:“善保珍重。”甩脱卢善保双手,毅然转身,向庵中大步而去,绝情尼姑紧伴身旁。
卢善保一时眩晕,身子一晃,向地上栽倒,门外镖师眼明手快,将其一把抱住,放倒在地,忙着施救。
趁乱当儿,南不倒走到崔大安跟前,福了一福,轻声道:“崔总镖头,南不倒这厢有礼了。”
崔大安虎目一愣,将钢鞭在辕上一插,忙从车上跳下,抱拳施礼,道:“南大侠,易容功夫了得,崔某看走眼啦,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南不倒走到崔大安跟前耳语道:“崔总镖头,有一事相托。”
崔大安道:“尽说无妨。”
南不倒道:“庵门外昏倒者,名叫卢善保,……”
崔大安低声道:“卢善保?是金陵一代歌王卢善保么?”
南不倒道:“正是。”
崔大安道:“怎么落魄到这副吃相?”
卢善保穿着粗布衣衫,又在山林中逃窜,衣裤挂破,面黄肌瘦,狼狈不堪,跟曾在画舫上穿金戴银神采飞扬的扮相,真所谓天壤之别,难怪崔大安认他不出。
南不倒道:“如今,卢善保正被一窝狼追杀,具体细节,得空详述,请崔总镖头万勿声张,救他一救。”
崔大安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事好说,请南大侠放心。”
南不倒道:“多谢。”
崔大安问:“你到杭州干啥来啦?”
南不倒道:“找三哥。”
崔大安道:“三哥一股福相,啥事没有,据我局暗探密报,三哥已离开杭州,到南京找你去啦。”
“真的?”南不倒呆立当堂,惊喜异常。
崔大安道:“错不了,你就放心吧。”
之后,崔大安对施救卢善保者,高声喝问:“倒地者醒了没?”
镖师道:“醒了。”
崔大安道:“把他抬到我车上去。”
“好。”一条大汉抱着卢善保上了马车,众镖师面面相觑,不知就里,却也不便顾问。
四海镖局的规矩是:该知道的,自然会告诉你,不该知道的,别问,问了也没用,还得挨训,扣减饷银。
南不倒微微一笑,福了一福,转身进入莲花庵。
庵内客堂,清霜主持与雪莲仙姑坐在正座,一侧坐着灵蛇剑何桂花,身后站着索命剑来芳,礼仪尼正在询问葛姣姣身世,她身旁站着绝情尼姑,葛姣姣低头诉说自己的遭遇,见南不倒进来,偷觑一眼,继续述说,稍顷言毕,垂手站在堂中。
雪莲仙姑道:“葛姣姣,你在老龙头饮食中,投放‘骨淘空’春药,虽属迫于无奈,却也难辞其咎,你知罪么?”
葛姣姣道:“小女子,知罪,罪孽深重。”
雪莲仙姑问:“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好。葛姣姣,雪莲庵远在边陲蛮荒之地,冬季漫长,天寒地冻,饮食简陋,粗茶淡饭,古佛青灯,孤寂淡泊,个中艰苦,你受得了么”
葛姣姣道:“受得。”
雪莲仙姑又问:“葛姣姣,你是自愿抛却万丈红尘,割断孽情,遁入空门,剃度为尼么?”
葛姣姣道:“自愿。”
雪莲仙姑对礼仪尼道:“请为葛姣姣斩断尘缘,了却烦恼。”
礼仪尼长吟道:“为葛姣姣行剃度仪。”
一老尼端着板凳上前,让葛姣姣坐下,取出雪亮的剃刀,在刀刃上呵口气,嘴中念念有辞,为其悉心剃度,剃刀在其头上,嗞嗞作声,一头青丝,在剃刀下纷纷坠落,委弃一地。
雪莲仙姑叹口气道:“葛姣姣,自入空门后,从今往后,你就不叫世间俗名了,你的法号叫释情,孽海无边,兴风作浪,世间痴情,为人间最苦之物,纠缠不休,心智昏黑,其实,只须释手放下,便即刻海阔天空,阿弥陀佛,愿佛祖保佑我徒释情。”
光着头的葛姣姣,清丽可人,跪谢仙姑,认了恩师,起身后,走到南不倒身旁,低声道:“对不起,南施主,小尼释情,定会对自己做的事,给三哥一个交待。”
南不倒道:“不必,三哥的事,跟你无关,是他运气不好,正好碰上了,不必往心里去,其实,你最对不起的人有两个。”
释情道:“两个?”
南不倒道:“一个是老龙头。”
释情道:“哎,释情为此常心惊胆颤,良心难安。另一个呢?”
南不倒道:“卢善保。当初你跟卢善保两小无猜,私订终身,不该突然变脸,抛下卢善保,嫁入豪门。”
释情道:“家穷父病,揭不开锅,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南不倒道:“事后,你又藕断丝连,割舍不下卢善保,一错再错,致使他卷入江湖漩涡,险些丢了性命。”
释情涕泣,道:“是,我对不住善保。”
绝情尼姑上前,低声道:“南施主,一切都已过去,提起释情的旧事,徒增悲伤,前尘往事,不提也罢。”
南不倒见释情满脸羞愧之色,垂头含泪,心有不忍,长叹一声,让在一旁,绝情尼姑搀扶着释情,出了客堂。
雪莲仙姑对南不倒招手道:“来,来来,不倒,快入座,再不来,我等正准备去山里找你呢。”
众人相聚,自然格外欢喜。
灵蛇剑何桂花见是南不倒,分外欢喜,起身将南不倒拉到身边坐下,道:“这些天,真为你与三哥担忧,别怕,还有四海镖局呢,有事,只要呛一声,四海镖局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已关照各地四海镖局分号,向三哥与不倒,敞开大门,若有缓急,只管进分号发话,分号定当鼎力相助。”
南不倒道:“多谢大姐关照。”
雪莲仙姑也道:“当老尼得知三哥遭冤,便即刻从西北赶来,龙长江瞌聪不醒,跟一窝狼勾勾搭搭,成何体统,过几天,老尼到南京,要上门去跟他理论理论,若还是执迷不悟,就怨不得老尼翻脸不认人了,若不看在老龙头面上,老尼就径直打上门去。”
灵蛇剑何桂花道:“也真是,老龙头智勇过人,处事通情达理,让人心服口服,岂料生了个这么不成器的东西,天生的榆树疙瘩脑袋,死不开窍,一点都不像他爹,哎,看来,水道的气数,差不多啦。”
南不倒无语,何桂花道:“不倒,明儿我们一起回南京,免得途中横生枝节,多有不妥。”
南不倒道:“好。”
***
数日后,众人到南京,南不倒将骏马大黑寄养在四海南京镖局内,告别何桂花夫妇,回到鹿洞,母子相见,分外欢喜。
一天,南不倒对金蝉子道:“道长,我想去南京城内转转。”
金蝉子道:“南京城到处是水道与一窝狼的眼线,稍一疏忽,怕有麻烦。”
南不倒道:“据可靠情报,三哥已到南京,不知他身体健否,顺便,我想去摸摸水道的情况。”
林福康道:“是得去灵灵市面,不能一味躲躲藏藏,一有机会,得给龙长江点颜色看看,不然,还以为三哥软弱可欺呢。”
同花顺子道:“对,龙长江欺人太甚,师娘,我也去。”
南不倒道:“不行,鹿洞这儿,得靠你与道长看护。”
黄鼠狼道:“我跟南大侠去。”
南不倒道:“你行么?腿脚利索么?”
黄鼠狼道:“行,其它没本事,就是腿脚快,这些天跟着爷爷练轻功,腿脚更轻便。”
南不倒道:“好,咱俩一起去。”
黄鼠狼道:“不过,我得染一染头发。”
同花顺子道:“染发?染个毛发!事儿真多。”
黄鼠狼想起前些日子,在西山果园,差点被假三哥杀了,此事,他没敢声张,众人一概不知,却成了黄鼠狼的一块心病,万一冤家路窄,再遇上假三哥,不是当耍的,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我这一头黄毛,太醒目啦,头发一染,没人能认出我来。”
同花顺子道:“哟,小小年纪也想易容啦!”
黄鼠狼道:“怎么不想,当然想,易容不讲年龄,只要易得好,老小皆宜,易容好玩,我能认出别人,别人认不出我,办事更稳当,我虽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歹,在滨江大道,也混过几个年头啦,熟人见着,问这问那,烦不烦,一个不当心,说漏了嘴,那就麻烦啦。”
金蝉子道:“行,只是你得处处小心,多留个心眼儿,南大侠,你就带上他吧,让他去见见世面,这小子机灵,眼尖,有时,大人不便办的事,由小孩子出面,更方便。”
南不倒道:“也是,走,黄鼠狼,咱们易容去。”
黄鼠狼蹦着跳着,跟着南不倒去易容。
***
早晨,一辆马车停在滨江大道的大濠客栈,车门一开,先跳下个十二、三岁的童子,着粗布衣裤,脚蹬麻鞋,肩上斜挎着把油布雨伞,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两鬓斑白,头扎一条蓝花布头巾,身披蓝花粗布长袍,脚着麻鞋,肩上挎着只瘪塌塌的褐色印花包袱,一望即知,是从乡下来的。
老妇拄着根拐杖,咳嗽着,颤巍巍地要下车,童子手脚麻利,忙上前搀扶,看上去是祖孙俩,她俩依偎着进了大濠客栈。
掌柜的问:“老太太,住店啊?”
老妇吭吃吭吃地咳嗽,哑声道:“看这老板说的,当然住店啦,不住店,进来干嘛,这话说的。”
童子道:“奶奶,人家随便一说,别较真。”
老妇道:“不是我较真,这话有毛病。”
童子道:“你一较真,病好得慢。”
老妇恼道:“我病好得慢,你开心是么!”
童子道:“哪能呢,得,这话算我没说。”
老妇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童子道:“是。”
童子听话,果然闭口,乖巧地让在一旁,掌柜的笑道:“老太太说得没错,刚才,我的话确有毛病,老太太,你住几天呀?”
老妇道:“得住着看,进城看一趟病不易,总得病好一点,才能走。”
“从哪来呀?”
老妇道:“不远,溧水县。咦,你是衙门捕快,在盘查贼骨头呀。”
掌柜道:“哪能呢,只是套套近乎,千万别生气,你老要啥样的房间呀?”
老妇道:“要‘二净’的房间。”
掌柜奇道:“‘二净’?啥叫‘二净’,没听说过。”
老妇道:“‘二净’都不知道,这掌柜咋当的。”
掌柜道:“晚辈孤陋寡闻,生性愚钝,没当好。”
老妇道:“清静、干净,就叫‘二净’,知道不?”
掌柜道:“喔,原来如此啊,领教领教。”
老妇吭吃吭吃又咳嗽几声,道:“人老啦,不中用啦,晚上睡不好觉,若有些声响,根本就睡不着;房间若脏,看着就皮肤痒痒,坐也没法坐,别谈睡啦。”
掌柜的道:“知道啦,老人家,‘二净’的房间有,在大院内的最里间,有个小院子,只是有点贵。”
“多少钱一天?”
“十八个铜板。”
“十五个行么?”
“啊,十五?老太太,你砍价砍得太狠啦。”
老妇道:“那你说多少?”
“十七。”
老妇道:“不行,十六,咱们来个中间数,老少无欺,天地良心。”
掌柜道:“哎哟,你老真会扯,还天地良心呢,会砍价,我佩服,十六就十六吧。”
老妇道:“管饭么?”
掌柜的道:“十六还想管饭啊!得,你老爱上哪上哪吧,这单生意,反正大濠客栈是做不了啦。”
老妇笑道:“看你急的,随便一问,急眼啦。”
掌柜的道:“饭菜另算,你老吃啥点啥,丰俭随意,点了不吃,你得兜着,客栈厨师手艺不错,包你满意,收费不贵,薄利多销,服务周全,大众消费。”
老妇道:“老板口才不错,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掌柜笑道:“不是我会吹,是真不赖,好不好,你老吃了
就知道。”
老妇从怀中取出铜板,点清了,却捏在手里,还不放手,道:“掌柜的,老婆子丑话说在前头,若不是‘二净’的房间,我要退房。”
掌柜的道:“你老真是牢牢精骨手,放心吧,若不满意,全额退还,绝无二话。”
老妇这才将三天的房钱,一五一拾的点给掌柜。
之后,店小二带着这一老一少,去里间客房。
这一老一少,便是南不倒与黄鼠狼。
三哥是在龙头大院跌倒的,要洗冤,必定要从龙头大院着手。要找到三哥,当然得在龙头大院附近找。
南不倒这么想,其实,水道、一窝狼以及其他想找三哥的人,异途同归,皆作如是想。
无论是奔着二十五万两赏银来的财迷,还是专为报仇雪恨,一雪昔日之耻的一窝狼,抑或是念着三哥旧时恩德,在危难之际,拔刀相助的豪侠,都急于想找到三哥。其中,也包括些须啥也不为,闲着蛋疼,只是想来看看热闹,以助谈资的好事者。
总之,四十九家帮会门派,八十一路江湖豪杰,奔着九九八十一种名目,形形色色各等人物,俱各改名易姓,乔装改扮,呼朋唤友,缤纷而至,一时间,滨江大道客栈爆棚,房价腾贵。
三天后,南不倒的房价涨到一日三十六个铜板,南不倒当然叫苦不叠啦,其实,只是胡乱叫叫而已,这几个小钱,对她来说,如九牛一毛耳。
叫唤,只是为了与乡下老婆子肉痛钱财的身份相符而已。
三哥道:易容者,易啥像啥,服饰鞋帽,言行举止皆须与身份契合,不得走样,方可混迹江湖,世人莫辨。
在易容这个行当中,三哥是顶尖高手,三哥的话,南不倒奉为圭臬,身体力行。
如今滨江大道鱼龙混杂,须得格外小心。
此时,三哥已不在连江口客栈,却也未离开滨江大道,在大濠旁的茅庐里隐居呢,买了一叶扁舟,闲来无事,戴着顶草帽,在濠上垂钓。
南不倒白天去龙头大院门外转悠,她与黄鼠狼有时步行,有时坐着驴车,希冀侥幸能碰着三哥,在她掩嘴咳嗽之际,偷窥细察来往行人,连三哥的影子都没见着,龙头大院门外,不能去得过勤,免得他人注意,露了行藏。
去了两三次,不能去了,去哪儿呢,对,趁便去找自己的两个卧底,黄金鱼与白条子,不知那俩小子捞到啥消息没有。
当初,黄金鱼与白条子留给南不倒的地址,是夫子庙附近板鸭巷的东来顺客栈,南不倒在客栈附近下了驴车,让黄鼠狼在路边待着,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儿待着,别跑开,有事会叫你。”
黄鼠狼问:“奶奶,你去哪?”
南不倒道:“又忘了,没跟你说的事,就别问,得懂江湖规矩。”
黄鼠狼一吐舌头道:“喔,这回记住了。”
南不倒道:“若是我一个时辰不回,你就叫辆马车回大濠客栈待着,不得擅自行动。听话,会经常带着你,不听话,以后就不敢带了。”
黄鼠狼道:“听话。”
南不倒这才去东来顺客栈,到了客栈,向店小二一打听,还真有这么两个人,不过店小二道,他俩没退房,已有两天没回客栈了,啥时回来不知道。
南不倒道:“算啦,不在,老婆子就走啦。”
店小二道:“老太太,要留话么。”
南不倒道:“没事,路过进来看看,不留话。”
正说着,客栈门口光影一暗,进来两条汉子,正是黄金鱼与白条子。
南不倒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店小二招呼黄金鱼道:“黄爷,这位老太太正找你俩呢。”
黄金鱼向南不倒一瞥,问:“你是谁?”
南不倒道:“我是刘奶奶”
黄金鱼不悦道:“什么刘奶奶,黄奶奶的,老子不认识你。”
南不倒道:“你小子发点小财,眼睛就长到额角头上去啦,老街坊也不认,怕老太婆占你光不是,嗐,我是住在南场院旁的刘奶奶。”
黄金鱼还未悟出道道来,嘴里念叨,道:“南场院,刘奶奶?”
一旁的白条子毕竟老辣,即刻猜出这个刘奶奶是谁啦,在黄金鱼胳膊上拧了一把,丢个眼色,道:“真差劲,连刘奶奶都敢忘,你小子真是呆屎塞心肝,喝了点黄汤,狗眼看人低啦,小时候刘奶奶多喜欢你呀,常给你糖吃呢,这糖算是白吃啦。”
黄金鱼经白条子这么一提示,即刻明白,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忙道:“哎哟喂,还真是奶奶呀,你啥时候进城的呀,请,请进屋坐会儿。”
白条子在前引路,黄金鱼搀着南不倒,将她带到自己的房间,关门落座,黄金鱼沏上茶,南不倒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每张纹银两千两,在茶几上一放,道:“这是你俩一个月的薪资,快收好。”
两人拿起银票,瞥一眼银票上古拙墨黑的印戳,繁复花梢的纹饰,以及富贵端庄的淡雅色彩,没错,正是汇通钱庄见票即付的银票,心中一喜,收入怀中。
黄金鱼尴尬笑道:“南大侠,不好意思,你要的情报,没搞到。”
南不倒道:“不急,姐只是顺便问问。”
黄金鱼道:“在下早就说过,我俩不是老妖狼的亲信,根本接近不了核心情报。”
南不倒道:“没关系。”
白条子道:“南大侠,你要的情报确未搞到,不过,却找到一个黑窝点。”
南不倒心中一动,道:“谁的黑窝点?”
白条子道:“是水道与一窝狼接头的黑窝点。”
南不倒心中别别一跳,喜道:“唔,快说。”
白条子道:“最近,接上峰指令,估计柳三哥会在滨江大道一带活动,一窝狼分派大批爪牙,在大道附近日夜晃悠巡查,像这种苦活累活卖命活,自然有我兄弟俩的份,并告知我等,如今柳三哥武功已大不如前,一旦碰上,可与水道保镖一起,联手出击,将其做翻。
“这些天,我帮的与水道的许多熟面孔,在滨江大道出现,双方互不相扰,各行其是,起初众人俱各剑拔弩张,严阵以待,日子一长,连三哥的影子也没见着,便皮了,一天,我俩闲逛到滨江大道附近的洪武街,见市井繁华,街上人来客往,熙熙攘攘,一派升平景象,便想找个酒店去歇歇脚,喝两盅,忽见街对面的汤源茶馆,出来一人,正是一窝狼的军师瘸腿狼,我俩忙闪入路旁店铺,倒不是怕他,勉得被其撞着,没好脸色看,还得低眉顺眼,点头哈腰活受罪,碰着这票户头,能避则避,这叫避邪风,咱惹不起,却躲得起,你看爷花儿不起,爷看你还一肚皮戳气呢。
“只见瘸腿狼探头左右一瞥,见无异状,便低头快步离去,一旁树后,闪出条彪悍汉子,帽檐儿压得低低的,身佩弯刀,任你乔装改扮,瞧那身材走相,便知是毒眼狼,他不即不离,跟在瘸腿狼身后,两人快步消失在人群中。
“我俩在店铺窗口张望,见瘸腿狼消失了,料定茶馆内必有其他人,便装作在店中浏览商品,透过店铺窗口,有一眼没一眼,盯着汤源茶馆,果然,未隔多久,见茶馆内又出来一人,却是水道军师阴司鬼王算盘,身边跟着一条大汉,大汉在街上一招手,一辆马车徐徐而至,阴司鬼与大汉跳上马车,走了。好哇,原来两个军师,在汤源茶馆碰头呀,这茶馆,看上去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其实,来头不小,啥时候,咱哥俩得进去瞅瞅。
“不过,弄不好,是个黑窝,进去风险忒大。”
南不倒又从怀中又取出两张银票,每张纹银两千两,放在茶几上,道:“这情报值这个价,快把银票收好。”
白条子与黄金鱼道声谢,伸手拿起银票,手指一捻,就凭银票柔韧微糙的手感,便知是正宗汇通钱庄的银票,他俩看也不看,将银票收入怀中。
南不倒道:“进去务必处处小心。”
白条子接着道:“这个当然,我与兄弟金鱼儿,在茶馆对面客栈,租个二楼临街客房,对汤源茶馆,日夜不停,轮班盯了两天,两天中,进出茶馆的人,都是些商贾游客,既没见着水道的人,也没见着一窝狼的人,甚至,连江湖豪客,也少有涉足。茶馆内的伙计老板,忙着招徕生意,人家正经在做生意呢,不像是装的,看模样,茶馆跟黑窝无关,也许,只是临时约定的见面场所。为了弄个明白,咱俩决定进去看看。
“一天午后,我与金鱼儿易容成商贾模样,走进茶馆,在楼下转了转,店小二迎上前,道:二位客官,楼上有包厢雅座,不妨上二楼看看。我俩点个头,跟着店小二上了二楼,楼上一条长廊,两旁全是包厢,起的名字稀奇古怪,不一而足,走到一个叫‘乌毡帽’包厢门口,见门外挂把铜锁,便问小二,包厢锁着干嘛?小二道,这包厢有个绍兴客人已长包,包下后,还自己装修一番,外表如旧,包厢内却精致舒适,与众不同。绍兴客人不常来,偶尔来一次,大多待的时间不长,与朋友碰个头,喝杯茶,便又匆匆离去,好像很忙的样子。客人特别关照,即便包厢空着,也不许旁人进入,还把门锁上了。对不起,客官,乌毡帽包厢不能接待二位,请多多见谅。
“我道:原来如此,这小子钱多,没处花啦。心想:看来,这个绍兴客人,就是水道的阴司鬼王算盘啦,乌毡帽便是阴司鬼与瘸腿狼碰头的地儿。当时,店小二嘻嘻一笑,此事一笔带过。
“在下用手指了指,乌毡帽隔壁的‘玄武湖’包厢,对小二道:玄武湖包厢能用否?店小二道:除了乌毡帽,其余包厢只要空着,随拣随挑。于是,我俩一摇一摆,进入玄武湖包厢,点了天目湖雀舌绿茶及点心,那茶汤汁青碧,回味微甘,赞极,兄弟二人边喝茶边聊,心花怒放,前些时,穷尽心机,削尖脑袋,找情报,却一无所获,今儿,事出偶然,却找到了这个黑窝。真所谓‘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行’啊,不免心花怒放,却又不敢张扬,只是窃窃私语,暗暗欢喜,不知不觉间,多喝了几口,在下有些内急,想去楼下解手。
“一出包厢,见乌毡帽包厢的铜锁已不见,可见包厢内已进人,不知这回包厢内,是否又是瘸腿狼?探头前后一看,见二楼长廊无人,出于好奇,将耳朵贴在门缝上倾听动静,咦,在下的耳朵算得尖了,却些须声响也未听得,联想起小二说的,阴司鬼租包厢前,对包厢进行了重新装修,看来,乌毡帽的门是特制加厚的,专防他人窃听。当时,在下匆匆离开乌毡帽,去楼下解手。
“上来后,跟金鱼儿一说,金鱼儿道:啊呀不好,若被瘸腿狼或毒眼狼撞见,必定生疑,这可如何是好。在下道:来都来了,怕个毛,既来之,则安之,怕有吊用。金鱼儿道:不是怕,我也想解手啦,出去说不定撞上瘸腿狼,怎生是好?在下道:熬呗,真熬不住,拉裤裆算啦。他道:人家急煞,你还笑煞,不地道。我当他是说说的呢,岂知他还真的不出包厢一步,硬憋着呢。
“在下想听听隔壁说些啥,将耳朵贴在板壁缝上,听动静,隔壁一些些声响没听着,眼睛贴在板壁缝上张,漆黑一片,是有缝无光,可见间壁墙也已改制,厚实弥缝,密不透风,听也是白听,索性不听了。
“日色西斜,在下将门开条缝,探头一看,见乌毡帽包厢门前的铜锁又挂上了,回身对金鱼儿道:兄弟,隔壁没人啦,快去解手吧。金鱼儿不信,道:你骗人。在下道:骗你不是人。见在下一本正经的模样,金鱼儿才信了,佝偻着身子,咚咚咚,急煞慌忙往楼下跑,真所谓‘见了茅房像亲家’啊,哈哈,大约尿头儿也滴出来啦。”
黄金鱼道:“你才滴出来呢,说话不看看场合,旁边坐着南大侠呢。”
南不倒未加理会,道:“就这些么,还有啥?”
白条子道:“没啦。”
南不倒面色一沉道:“白条子,你是何等精明的人物,这回却办了件错事。”
白条子不解,讶异道:“错事?何错之有?”
南不倒道:“你俩不该进汤源茶馆。”
“为何?”
南不倒道:“太险,若一旦被眼线盯上,命休矣。”
白条子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南不倒道:“明知乌毡帽包厢内有人了,就不该去解手。”
白条子道:“在下想一探究竟。”
南不倒道:“若在回玄武湖包厢时,被瘸腿狼撞上,多半也是死。”
白条子道:“在下的运气,一向不错。”
南不倒道:“运气这东西,今儿来,明儿走,真不好说,万一走背运呢,就得挂。干卧底的活儿,不能光凭运气,得韬光养晦,随机应变,在客栈盯着茶馆,没错,错就错在进茶馆,那是玩儿命,你敢担保茶馆里没坐探?”
白条子道:“这个,这个不敢断言,我俩干的,就是刀刃上舔血的活儿。”
南不倒道:“如今,你俩是姐的人,姐用不着你俩用舌头去舔刀刃,余下的活儿,可留给姐去干。”
白条子道:“即便有坐探,我俩已易容,估计认不出。”
南不倒道:“别把坐探看轻喽,既是坐探,多半眼火极毒。姐只要你俩在暗中供情报,不要你俩去火中取栗,不论何时,姐都不愿亮出这张王牌,你俩不会不知道吧,眼线加卧底,一旦曝光,后果有多惨!”
白条子与黄金鱼对望一眼,打个激凛,哑然无语,看看南不倒,却心头一热。
黄金鱼道:“多谢南大侠关照。”
南不倒道:“尤其是你,家中尚有老小,死不得,不能死,若你挂了,挂的不是一个啊。”
白条子道:“还是在下好,光棍一条,一把雨伞到西天,早死迟死无所谓。”
南不倒道:“急啥,人生一世,不免一死,但愿你一把雨伞活到老,爱吃吃点,爱喝喝点,不必着急忙慌赴黄泉。”
白条子哈哈一笑,道:“哈,敢情好。”
南不倒道:“记住,此事严守机密,今后,不许靠近汤源茶馆,这个茶馆,对你俩来说,太过凶险,姐走啦,别送,咱们接触的越少,越安全。”
南不倒拄着拐杖起立,欻忽,咿呀一声,房门开了,闪进一条汉子,手中剑影一花,径取白条子首级,喝道:“草,老子一眼认出,你是个卧底!”
房内三人俱各吃了一惊,后撤一步,亮出兵器,看来,今日决无善了……
2018/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