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庞大的车队行驶到与我们并肩的地方,终于停了下来。
这时,一个壮汉从里面弯腰走了出来,站在车辕上俯视着下面,这个男人身材极为高大,甚至比裴元灏、杨云晖这样的长身男子还高半个头,一张脸生硬得像是岩石,表情也是僵硬的,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充满煞气的眼睛,口鼻挺阔如雄狮。
守城的人一看到这个人,都纷纷警惕起来,手扶着刀柄:“来者何人?”
这时,我无意中看到一旁的杨云晖,他也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让开!”
那人一开口,就像是霹雳一般,震得周围的人都惊了一下,守城的头领硬着头皮上前道:“你是什么人?夜禁了,不许进城!”
“就凭你们,也敢拦我?”
那人说话声音火爆,脾气更火爆,跳下车来三两步走到门口,两个官兵提刀上来拦他,刀还没出鞘就被他长臂一伸,抓住衣领拎到半空中狠狠一碰。
那两人叫都没来得及叫,就撞晕了过去,被远远的丢在雪地上。
周围的人全都惊呆了。
我也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可更让我惊讶的是,杨云晖骑在马背上,也看着这一幕,他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眼睛里,却好像闪烁着一种野兽才有的,遇到宿敌的本能。
守城的官兵见来者不善,全都围了上来,那大汉打得兴起,便要往里冲,就在这时,马车里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有些苍老的声音——
“休得逞凶。”
这句话一出,那大汉立刻停下的脚步,乖乖的站到了马车的一旁。
守城的头领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看着那马车:“你——你们到底是谁?”
又静了一会儿,从马车里伸出了一只白晰柔软的手,这分明是一只女人的手,出现在这风雪之夜,好像一阵最柔软的音律,闯进了黄钟大吕的声乐中。
这只手拿着一个腰牌,上面刻了一个大字——常!
而那守城的将领一看到这个字,顿时脸色苍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末将,拜见常太师!”
太师?!
一听到这两个字,我的呼吸都顿了一下,而裴元灏也慢慢的睁开了眼睛,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爆射出一缕精光!
太师常延柏,三朝老臣,三公之首!
他不是已经告老还乡了吗?怎么现在又回来了!
心里正不解,就听见那苍老的声音又说道:“听闻三殿下也回京了。不过,既然殿下身体抱恙,老夫也是舟车劳顿,今日就不在此处见礼了。等一同进了京,再叙吧。”
他的话,守城人不敢再说什么,只能朝两边退开,我们的马车便晃晃悠悠的进了城。
马车行驶了不久,又停了一下,只见杨云晖一掀帘子跃了上来:“三哥。”
他看了我一眼,像是顿了一下,接着道:“情况不妙。”
裴元灏的脸色并没有怎么变,可眼神明显凝重了许多,半晌点点头道:“咱们的动静,都在人的掌握之中了。”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也沉重了起来。
常延柏的还朝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老臣东山再起,朝中的三公位高权重,权倾朝野,而自从常太师告老还乡之后,便剩下太傅申恭矣与太子太保王甚朝堂对峙。王甚是绝对效忠太子的,而申恭矣的小动作,殷皇后未必没有察觉。
常太师在这个时候还朝,其意昭昭。
争斗,也已经到了最极端的时刻。
这时,裴元灏又道:“刚刚那个人,是常庆吧?”
杨云晖点点头。
裴元灏一笑,道:“他们倒是很谨慎,连你也算上了。”
常庆是常太师的义子,也是朝野闻名的天朝第一勇士!
我听说,常庆和杨云晖乃是同年竞考武状元,在校场打了五局,各是两胜一平,不过平局时常庆尚能言战,而杨云晖却已力竭,只因焚香燃尽,才被迫休兵言和;而杨云晖在后来的文试上高出一筹,才夺得了当年武状元的魁首。
今天看来,当初校场一战,只怕都是两个人的心结了。
在这个时候,太师还朝,杨云晖的死敌常庆进京,这个局面显然是个死局,没想到对方真的算到了最毫厘之处,将他们的每一步都封死了!
车厢晦暗的光线下,裴元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冷冷的,几乎带着邪气的笑意,眼中精光毕露,仿佛一头蛰伏在暗中的包子,随时会发动嗜血的攻击。
只听他笑道:“这下,有好戏看了。”
我听得心里一颤,不由的转头往窗外望去,夜色渐沉,这风雨飘摇的京城在这一夜,迎来了那么多的归人,不知这些人会在这里,引起怎样的惊天之变!
车队进了城门便再无阻挠,一路疾驰一直到了皇城的南门。
眼看着夜幕中,皇城那熟悉的轮廓又一次出现在眼前,投下了浓浓的阴影,当马车驶入那阴影的时候,好像走进了一头野兽伏击的范围,我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裴元灏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不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宫门口,刚一下车,就看到前方一队人匆匆的走过来,定睛一看,领头的正是总管玉公公。
他走到裴元灏面前,恭恭敬敬的跪下:“拜见三殿下。”
裴元灏的脚步没停,一边往里走一边道:“皇上现在在哪儿?”
“回殿下,在永和宫。”
永和宫?那已经在东六宫了,皇上平时不是一直都在西边的太极殿的吗?怎么会搬到哪里去?
裴元灏的脚步一滞,停下来回头看着他:“为何会在永和宫?”
玉公公的小眼睛里闪着光,陪笑着道:“皇上龙体抱恙,皇后娘娘说是为了颐养龙体,所以让皇上搬到永和宫去休憩一段日子。”
“那皇上如何处理政务?”
玉公公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侧:“殿下,皇上已下旨,让太子殿下监国了。”
太子监国!
这四个字让裴元灏目光一凛,周围的温度骤然冷了下来,我站得远远的,也分明感到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凶光,半晌,冷笑道:“都到这份儿上了。”
他转身刚要走,忽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慢慢走到玉公公面前:“你说皇上龙体抱恙,太医院看了吗?”
“皇后娘娘……吩咐人来看了。”
“如何?”
“这,有娘娘在,事无巨细的,老奴也插不上手了。”玉公公仍旧是一脸笑容,那笑容好像一张面具,让人看着有些不寒而栗,他左右看了看,上前一步在裴元灏耳边小声道:“殿下要知道,去东宫走走便知。”
裴元灏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挥了一下手,玉公公便退下了。
这时,杨云晖上前一步:“三哥——”
裴元灏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噤声,然后道:“前面就是内宫了,外臣不能再进,你先回去吧。”
“可是——”
裴元灏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慢慢的移到了我的身上,我被他看得一愣,就听见他道:“你跟着。”
平心而论,我也知道这一次回京的前景不明,我是真的不想在这里面参合什么,皇子间的争斗历朝历代都是最凶险的,下面的人站对了阵脚,杀伐无论,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没有任何的利益的可图,又为何要让自己犯险。
我下意识的想要开口说什么,裴元灏又道:“你的案子,若不跟皇后结了,只怕关你的地方,就不是天牢了。”
这时,我才恍然想起来。
我们这一次南下的目的,是查当初下毒的案子,可这个案子根本就是个囫囵案,查一百年也查不出的,这样的结果就是,我要背着这个黑锅,一直到死吗?
我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是。”
杨云晖和裴元灏又低声说了两句,便退下了,裴元灏带着我,身后还有两个随从抱着我们的一些行李,便一起朝着东宫走去。
永和宫,是内廷东六宫中,紧邻着太子的承乾宫。
这里在我们南下之前一直修葺,也不知工程进度怎么会这么快,短短数月,竟然就让皇上搬进去了。
走过了一路晦暗难明的通道,那些熟悉的红墙绿瓦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高耸的城墙横贯在周围,好像在扬州城病发的那晚做的那个梦,高墙耸立,压抑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雪太大,风太冷,越走,越觉得连身体里的血液,都结冰了。
就在这时,前方的永和宫门口,两盏红灯笼下,一个翩然的身影站在那里。
我一下子愣住了。
白雪纷纷而落,那个人的笑容却好像比雪更柔和,他一看到我们,便慢慢的走过来,一阵雪白的风氅像是雪堆成的,带着说不出的清静,领口蓬松的狐裘更衬得那一双眼睛清亮如水,唇边的笑容也是柔化春风。
裴元灏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像是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我下意识的低下了头。
终于走到了一起,裴元修微笑着道:“三弟,别来无恙。”
“劳皇兄记挂了。”
“听下人说,你在南方办了不少大事,身子也累着了,怎么不先回去休息休息?”
“听说父皇龙体不适,做儿子的哪能先歇着?”
裴元灏笑道:“皇兄也是做儿子,当知道臣弟的心意吧?”
“这是自然。”
裴元修温和的笑着,两个人终究没有太多可谈的,他的目光又慢慢的落到了我的身上,我这才想起还没想他施礼,急忙要拜下去,裴元修已经一伸手扶住了我:“天冷,不必了。”
天冷,可他的手,是真的暖。
我有些感激的看着那双清明的眼睛,可这时,裴元灏冷冷的声音传来:“天虽然冷,可奴婢到底是个奴婢,皇兄,这点规矩还是要有的,否则——”
他看着裴元修,笑道:“就该说我的人,不懂礼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