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闪电奔驰”驶入费斯庄园时,夏树看到头发胡子全白的休尔-费斯穿着一套绅士礼服,站在那里和一个穿警察制服的年轻小伙子说话。两人的年龄相去甚远,五官轮廓却颇为神似。
等到夏树下了车,年轻小伙子仍然站在老费斯身旁。局促之余,表情中似乎还有些尴尬。
老费斯彬彬有礼地向夏树鞠躬:“能够在这个美丽的清晨见到您,普鲁士的约阿希姆王子殿下,在下深感荣幸。”
夏树与之握手道:“冒昧地以这种方式前来打扰,还望阁下见谅。”
“是我们唐突了。”老费斯不卑不亢但很诚恳地说道,“您是尊贵的德国皇族成员,又是爱尔兰人的真挚朋友,我们理应用最隆重的礼节迎接您的到来。”
夏树答道:“朋友之间不必在乎形式,何况眼下的时局,少一些礼节就少一些麻烦,对你我都是好事。”
见夏树连续瞟了身穿警服的小伙子两眼,老费斯遂介绍说:“这是我最小的孙子,大卫。”
小伙子腼腆地致敬道:“尊贵的王子殿下,见到您非常荣幸。”
握手时,夏树说:“我们似乎见过面。”
在这个时代,爱尔兰的治安由英*队、皇家保安团和地方警察共同维持。常驻爱尔兰的英*队约有2万人,屯驻在都柏林、贝尔法斯特等主要城市,且规模随局势变化而调整;皇家保安团又称皇家爱尔兰保安团,属于准军事部队,用于协助英*队维持治安,人数接近一万;地方警察属于非武装部队,由地方议会批准组建并负担其费用。
夏树此次公开造访爱尔兰,在大多数场合都有地方警察维持公共秩序。
大卫-费斯笑了笑,未作应答。
“你先忙去吧,我陪王子殿下散散步。”老费斯遂将自己的小孙子遣走。
梅斯纳作陪,夏树和老费斯开始在河畔漫步。
“我原以为费斯家族的子孙都在从事糖果生意。”夏树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和想法。”老休斯温缓说道,“大卫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他从小就心怀正义,长大后依然决定通过自己的方式实现儿时的理想。”
夏树心里揣测着,这个“儿时的理想”兴许同爱尔兰的独立运动有关,如果那样的话,大卫-费斯很可能是某个独立运动组织的成员理论上是同自己处于一条战线的。而从面相上看,这个年轻的爱尔兰地方警察应该是个机灵但不狡猾、耿直却不迂腐的人。
“最近一段时间,殿下在爱尔兰做了几件大好事,我所认识的人差不多都在称赞您。”
听老费斯说完前句,夏树不急于谦虚,而是微微一笑,等着他的后话。
须臾,老费斯以渐进的语调说道:“我个人对您的行为非常钦佩,也希望有更多的外国人能够像您一样帮助改善爱尔兰人的生活条件。我想,殿下既然来到爱尔兰,应该对爱尔兰的历史环境有所了解,倔强不屈的品格已经深深融入了爱尔兰人的血液和灵魂。愿意和我们做朋友的,我们以一颗炽热之心相待,而如果是想殖民或吞并爱尔兰的,我们将以傲然风骨抗争到底。”
夏树转头看着身旁的爱尔兰老绅士,他头发胡子全白,眼睛仍炯炯有神,腰背略有些佝偻,步伐依然平稳矫健。
“是的,我很清楚,爱尔兰人就像是海崖上的青草,环境虽然恶劣,却能够顽强地生存下来,而爱尔兰人的性格就如同海岸边的山石,历经千年风雨仍坚硬无比。”
老费斯遂言:“这是我所听过的关于爱尔兰人的比喻中,最为贴切也最有善意的一个。”
“不瞒您说,我之所以来到爱尔兰,既有私人的感情因素,又关系到国家利益。有道是‘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我们希望在相互尊重、相互支持的前提下,同爱尔兰人展开双赢的合作。”
老费斯点点头:“英格兰的危机是爱尔兰的机会,这是我们尊奉的古老格言。如若英德开战,我们必然会在情感上倾向德国一方。”
“强权国家和新兴国家之间的正面交锋无可避免,战争也许很快就会爆发,届时海上贸易运输必定受到非常大的影响,因此建议您尽早做好准备,提前储备尽可能多的原材料。”
老费斯若有所思地“喔”了一声。两人又肩并肩地朝前走了一段路,他才转过头对夏树说:“如果是像1866年和1870年的那两场战争,稍作准备即可应付,但如果像布尔战争那样拖上两三年,我们确实有必要做长期而周全的准备。”
对方不问而问,夏树无意回避:“战争的持续时间越长,对国家和民众的损耗越大,我们无意将任何一个对手从地球上抹去,而只是将战争当做政治手段的延续,就如同1866年的普奥战争和1870年的普法战争。不过,战争的过程和结果谁也无法预测,一旦双方在战场上形成势均力敌的对峙,又无法达成双方都能够接受的停战条件,打上两三年也不足为奇,所以稳妥起见还是多做储备为好。如果您的顾虑是在资金方面,胡伯特船厂可以提供这趣÷阁借款,无论时间多长,都不需要您付一分利息。”
老费斯用纳闷的眼神看着夏树。
夏树简而明快地回答:“糖果和巧克力不仅仅是日用品,战争时期,它们也是重要的战略物资。”
老费斯琢磨了好一会儿:“您的考虑既长远又周全,不愧是闻名欧洲的霍亨索伦天才。”
夏树进一步说道:“以费斯家族的良好信誉,我们无需在纸面上明确这种义务,也避免了泄密带来的巨大风险。这位梅斯纳先生是胡伯特船厂的代表,待您列清筹措物资所需的资金额,直接与他联系即可。”
老费斯同梅斯纳对了个眼神。算是接头。
这时,太阳刚升出地平线,待他们折返回去也差不多是早饭时间。
老费斯停住脚步,转头问夏树:“殿下今天上午是否要去利默里克中学参加新图书馆的落成仪式?”
因为是公开活动,夏树未予保密,面对老费斯更直言不讳。
老费斯意味深长地说:“您捐赠资金兴建图书馆并添置书籍,利默里克民众会永远记得您的这个善举,如果您没有其他重要安排的话,我建议您早些回到德国去。”
“呃?”夏树颇为意外,他很快想起老费斯的小孙子,大卫-费斯,细微表情是耐人寻味的。英国方面如欲对自己不利,为免引起激烈的国家争端,他们必定会采取秘密行动的方式,而以爱尔兰地方警察的地位和立场,参与这种行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并不排除他们通过自己的渠道或在偶然情况下获知消息。
一旁的梅斯纳也听出了老费斯话里的警示,他连忙向夏树进言:“从这里往北有条路可以绕回船厂,我们可以立即安排潜水艇送您安全离开。”
夏树在心里飞快地权衡着:消息准确与否暂且不说,自己近期的所作所为赢得了不少爱尔兰人的好感,但这还远不至于让他们在危险时刻为自己挺身而出。眼下爱尔兰的独立运动正处于低潮阶段,自己坚持留下来当英雄,可能连给他人当嫁衣的机会都没有。德国高层和民众不会对自己的安危坐视不理,但如果英国当局把责任栽赃给爱尔兰人,自己这条命搞不好就这样白白搭上了。
于是,夏树果断做出撤离决定。临别前,他不急不躁地同老费斯握手:“那么就此告辞了,费斯先生,希望下次有机会再在这样美丽的清晨与您一起散步。”
老费斯礼貌欠身:“随时恭候。”
夏树和梅斯纳快步回到庄园,他们刚上车,就见戈贝尔艰难地骑着自行车赶来。梅斯纳并不认识这位隶属德国海军的谍报人员,而夏树一看到他这副模样,便知确有状况。
“快上车!”夏树喊道。
戈贝尔毫不犹豫地丢下自行车,上车后仰面靠在座椅靠背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汗水一滴接着一滴从鬓角滴落。
“走你说的那条路去船厂。”夏树对梅斯纳吩咐说。
梅斯纳遂向司机嘱咐。
稍稍顺平了气,戈贝尔说:“殿下……刚才……夏洛特小姐……说您有危险,让您尽快离开这里……回国。”
有了这几个关键词,夏树对事态有了大概的掌握。梅斯纳从前座递来水壶,夏树让戈贝尔喝下再说,自己凝眉望向窗外:若是希尔公爵要干掉自己,不必等到现在动手,想来应是英国高层有所指示。
英王乔治五世?
夏树眼前浮现出那张五官突出、轮廓分明的典型英式面孔,如果没有先入为主的见解,人们对乔治五世的第一印象往往是稳重宽厚、爽朗幽默,而通过几次接触,加上对他各种决策的了解,夏树觉得他是一个性格强硬的君主,在风云变幻的大势中努力捍卫大英帝国的利益,看起来好像和野心勃勃、富有侵略性的威廉二世不是一路人,其实都有着一颗宽怀而又冷酷的帝王之心对臣民的宽容大度、慈爱若父,对敌人则是冷酷无情、毫不手软。
灌了几口水下去,戈贝尔话终于变得连贯起来,他将清晨发现夏洛特并与之接触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并将自己和同伴的分工安排一并向夏树作了报告。
夏树默然无语,心中思绪固然复杂,却始终有条清晰的主线。
梅斯纳所选的路线,基本上是在乡间的狭窄沙土路上行进,只要时速超过40公里,汽车就会颠簸得难以操控,但在梅斯纳的影响下,司机也觉得形势紧迫,因而想方设法地加快速度。眼看蓝色的海际已在视线远端,前方路口却出现了一个哨卡,车内的气氛更因梅斯纳的一句话而肃然紧张起来:“这里以前从来没有岗哨……”
司机随即减慢了速度。
路口的哨兵有六七人,皆是英军着装,多数背了步枪,旁边停着一辆军车,未见木架铁丝网或拦杆用作交通阻拦。
看清这些,夏树当机立断:“保持这个速度,继续往前开。”
汽车以大约25公里的缓慢时速驶近路口,一名英军士兵高高举起左手,示意停车。
梅斯纳摇下车窗,以一口流利英语问道:“嘿,士兵先生,发生什么事情了?”
举手的那名士兵,连同腰佩左轮手枪的士官一并走到车门旁。见是高档德国车,他们的口气并无严厉之意。
“您好,先生,例行检查!”
“车上坐的是德国王子约阿希姆殿下,还要检查吗?”梅斯纳很镇定地问。
士兵的讶异反应很正常,但士官的眼神就有些不太对了,他弯下腰朝车后座看了一眼,连忙敬礼,并令士兵们“致敬”。
梅斯纳遂对司机说:“开车。”
在此过程中,夏树始终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驶过路口之后,梅斯纳不住地转头往后看。
“他们的车跟上来了。”
“甩掉它。”夏树冷语道。
“闪电奔驰”的设计原型是竞速赛车,民用版体型增大了许多,发动机功率也从200马力减为160马力,四缸发动机的加速和极速性能仍轻松盖过同时代的其他车辆,何况是一辆慢悠悠的老式利兰卡车。司机一脚油门,挂档,油门,再挂档,车身颠簸虽堪比怒海行船,但只一会儿功夫就把尾随者甩得无影无踪了。
十数分钟之后,汽车抵达胡伯特船厂。到了自己的地盘,梅斯纳游刃有余地展现出自己麻利果断的办事风格。他令船厂保安封锁出入口,无论任何人来了都尽力拖延,又指挥技术人员给试航潜艇加注燃料并装载生活必需品。这艘试航潜艇属于霍兰vii型,名义上用作销售展示和设备试验,暗中对爱尔兰周边海域和航道进行技术勘测,还曾秘密帮助爱尔兰的独立运动组织运送军火物资,只要不遇上恶劣海况,从利默里克航行到德国完全没有问题。
准备工作于一个小时内完成,9名乘员均为操艇经验丰富的德国艇员。和煦的暖阳下,夏树登艇离开,他此时的心情就像是中途黯然退场的球员,满心不甘地立誓:下次一定要让所有人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