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都说农村晚上黑得早,但现在已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街道都有路灯,两旁的店铺一般也是连住家的,都有灯光。大桥村的崔二林在镇上姐姐家和姐夫喝了不少酒,啤的白的都有。崔二林反正是喝到了顶,他姐让他在家住一宿,他想了想还是回家。在姐家到底不如在自己家好,姐也没大狠留,就是多关照了几句:“电瓶车慢点,实在不行雇个马自达。”姐也不想想都几点了还雇马自达?没喝酒脑子也不好使,也幸亏她找了姐夫这么一个老实人。
电瓶车就是好哇——自动小板凳,自己把龙头稳着就行了。虽说喝得有点多,但坐小板凳肯定没问题,况且自家离姐家不到十里路,哪里就碰巧出事了?农村现在的路都宽,其实到晚上也没几辆车在路上跑。崔二林骑着骑着,要小便。停了车,四处亮堂堂的。要说农民的素质真是高了,就像现在,崔二林都不好意思在路边解手。万一来个熟人呢?万一哪个坏小子拿手机拍了放在网上呢?崔二林急呀,怎么连个黑灯瞎火的地方都没有,新农村也坑人啊。只好又骑上车,指望能撑到家。但实在不行,再不把水放了,尿泡就要炸了。天无绝人之路,眼前有三盏路灯全坏了,这一段路就黑得可以了。崔二林放水放得痛快,系裤带时惬意地哼着小曲。“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让我把你留——哎呀,我的妈,救命啊……”
崔二林满以为自己喊一声四面八方的人就都从屋里冲出来,但他喊的声音满不是他想的。怕得很了,声音哆嗦又小。他抖抖索索地走到电瓶车跟前,不管了,就当没看见。剩下的几里路,在平时是一眨眼的事,今天怎么那么长?
到家时,老婆和儿子都睡了。崔二林灯也没开,摸黑到屋里。老婆还是醒了:“这么晚都不留你住一宿,你姐真够可以的。”结婚这么些年来,她就没说过婆家人的好。崔二林哪有心思答她,心里还又慌又怕,就想一头倒床上蒙头大睡。把裤子放在椅子上时,发现不对劲,掏裤兜,糟了,手机没了!不开灯不行了,“啪”地打开墙上开关。屋里亮得刺眼,老婆翻身坐起来:“开什么灯的?要找什么?”“手机,手机没了。”老婆扁嘴道:“还不怪你姐,要是留你住下,手机还能掉了?”她又躺下:“肯定是掉路上了,在家找有屁用。”
崔二林坐在椅子上,两手抱着头。老婆说:“看你那没出息样,头二百的手机掉了就跟死了娘似的。算我倒霉,嫁给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崔二林越听越气:“闭上你那鸟嘴!老子也受够你了,我没出息?出去!现在你就光身子出去找个有出息的,老子给你开门!”“咣当”把门打开,崔二林气狠狠地站在门口。
老婆的脾气可不是一天炼成的。结婚二十几年崔二林几乎没反抗过,今天敢情抽风了想造反了,老娘还真受不得人欺!把被子一掀,她穿着汗衫裤头就直接下床:“怎么的?怎么的?你想死啊?”崔二林刚才的一鼓作气早跑得无影无踪,想赔笑脸也不知怎么笑了。
儿子房间的门开了。这孩子是崔二林的骄傲,不仅学习好,还一直站在崔二林一边,支持屡次挨骂的崔二林。“妈,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儿子一句话就叫老婆周身不自在,赶忙穿衣服。“爸,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儿子!崔二林三步并两步走到儿子面前:“小海啊,帮爸出出主意啊。”
虽说小海只是个高二学生,但是是在县里上的重点高中,还是快班,崔二林老早就把儿子当做自己的老师了。小海也的确有老师的风范,对崔二林说:“有什么事爸你慢慢说,反正明天星期天。”小海两星期才回来一趟,崔二林此时唯有感谢小海的学校——不是上星期,不是下星期,偏偏这星期放一天假,就是要为了让小海帮自己。
小海把崔二林拉到自己房间,对崔二林竖起大拇指:“爸,我全听见了。你要早这样,哪能老受欺负?”崔二林叹了口气:“小海啊,不是受不受欺负的事了,要能就这么老在家挨骂,我就当享福了。你爸要坐牢了!”说着悲从中来,崔二林抹起了眼泪。
小海也慌了:“爸你做什么违法的事了?”崔二林说:“就在回家路上,我在路边小便,看见一个死人。”“死人?不怕不怕,又不是你杀的,咱们不用怕。”“不是的啊,我手机丢了,可能就丢在那了,肯定丢在那了。”说完眼巴巴地看着小海,指望小海给个说法。
父子俩沉默地对坐着。小海说:“爸,报警,只有报警。”崔二林点点头:“你打电话,行吗?”小海拿过自己的手机拨了110。
还睡什么觉?一会警察还要崔二林去现场协助调查,就联系小海的手机。小海说:“爸,我陪你去,不用怕。”没白养这孩子啊。崔二林谈不上是老泪纵横,但也是泪流满面了。
二
等到天亮的时候,全县都知道大桥村发现一具尸体。谋杀案哪。大家眉飞色舞地谈着,有不少人还特地到大桥村去看热闹。但现场已被拉起了黄色警戒线,有警察在看守。第一目击者崔二林在天亮前就回家了,但要随时准备协助调查。
有小海陪着,崔二林表现还算镇定,把该说的都说了,但现场没找到手机,可能掉在别处了。崔二林那个后悔,早晓得手机没掉在这里,哪里用半夜三更报案,还又跟在警察后面折腾一夜?
崔二林的老婆四美也晓得事情不好,想骂崔二林,但小海在旁边陪着,她就不大敢骂。四美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老了老了倒怕了自己的儿子,她也说不上啥理。正在这时,崔二林的姐崔小花来了。
“大姑,这么早来,有事吗?”小海先和崔小花打招呼。“小海在家呢。大姑不是来你们这里看那个杀人案的吗?没看到,顺便把你爸的手机带过来。他昨晚喝多了,忘在我家了。”小海把手机递给崔二林。崔二林哭丧着脸说:“姐啊,你把我害惨了。你昨晚怎么就不能打个电话告诉我呢?”“有什么打头的,反正不是你去拿,就是我送过来。——咦,你这是怎么了?”
崔二林把事情一说,崔小花也后悔:“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还找上这么一件事。嗐!”姐弟俩轮流着叹气,四美在旁边插上一句:“老崔家能有什么聪明人?”转头看到小海,赶忙问:“小海,吃面条还是炒饭?”小海说:“我饱了,去做作业了。”
以上是杀人案在崔二林家造成的影响,真正受到大影响的肯定得是公安局刑警队。
有事做了,这是刑警的普遍想法。队长杨万第一个想到的是:可别破不了案。杨万是个典型的悲观主义者,按理说一个没有工作激情的人是当不上这个队长的,但他的破案能力比起那些像打了鸡血的要高强很多。
杨万苦着一张脸来到现场。死者身份已经确认,是第三建筑公司的经理,叫黄中贵。死因为窒息死亡,手机钱包都在身上,排除谋财害命一说。死者的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一个叫莲娜的按摩小姐,目前莲娜正在接受调查。
现场在一条小型的公路旁,不属于街道,比较偏僻。路旁都栽着杨树,落下的树叶盖满一地。路灯只有左边一排,但离现场最近的路灯都坏了。杨万问:“早上这路上有没有打扫卫生的?”答案是有,杨万说:“去查垃圾,看有没有灯罩和灯泡的碎屑。”
在一块湿土前,杨万停了下来。这是目击者小便的地方,据他说他是绊到了尸体,但尸体是在靠里的地方,他除非是小便完走错了方向。这也很有可能,杨万都闻出这小便有酒味。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这只是抛尸的现场。第一现场会在哪呢?
先听听莲娜怎么说。
莲娜的打扮就是按摩小姐的代言。杨万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句:“我是莲娜,我为自己代言。”他坐下看笔录。
莲娜说黄中贵是给她打电话的,被她呲得远远地。她和黄中贵认识有三四个月了,是别的小姐介绍他们认识的。因为黄中贵出手还算大方,她就一直和他保持联系,唱歌喝酒类的,没有更深一层的关系。她特别强调自己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做人要有底线”,这是她的原话。黄中贵显然不满足于此,开始时的新鲜劲已过去,他多次要求莲娜和他有亲密关系。莲娜又想着他的钱,又不想他的人,就婉言地推。黄中贵不识相,自以为是黑社会,逼着莲娜答应。昨晚,又是那一套:“你能跑天边去?不如乖乖跟了我,吃香的喝辣的。”莲娜说:“吃够了也喝够了,那些我没兴趣,以后你趁早少给我打电话。”黄中贵骂了一句:“去年我买了个表!”
三
背地里警察都叫杨万“少个里”,因为他的名字和诗人杨万里差个“里”字。后来说得顺了,竟有个新来的小警察问:“咱们队长姓少?这个姓真少有,名字也特别。“
杨万是两年前他36岁那年升为队长,那年他作为副队长破了一个杀人案。那个案子种种迹象表明是个入室抢劫杀人案,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一些社会游民身上,唯有杨万坚持在死者的亲友中找线索,最后当凶手正式公布时,大家都掉了眼珠子——凶手是死者的女婿!
杨万带着李金龙去黄中贵家。李金龙是才分来的一个高材生,据说是杨万看好要来的。
黄中贵家在县郊别墅区,这片房子都是黄中贵承建的,为他挣了大笔的钱。
黄中贵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家。母女俩看上去都很憔悴,女儿时时拉着母亲的胳膊。黄中贵的妻子余一鸣是中学语文老师,虽然这意外对她打击很大,但她比起来还是相对冷静的。她说:“请你们有什么要问的一次问完,比起查到凶手是谁,我更注意我女儿的感受,此时我最要保护的是她。”她把女儿揽在怀里。
“昨晚,黄中贵在家吗?”“晚饭后回来一会,又走了。”
“你们的感情怎么样?”“没有什么感情。开始还恨他沾花惹草,现在恨都懒得恨。”
“你们昨晚是一直在家吗?”“都在。我给女儿辅导功课,一直到11点多。”
“问题就这么多,请节哀。我们会尽力早日找到凶手。”
走出黄中贵家,杨万问李金龙:“有没有什么发现?”“嗯——,那个老师看上去不怎么难过,也可以说基本不难过,但她的表现很合理。那个女儿,应该是跟她妈妈一条心吧,但毕竟是孩子,她有些接受不了。——是这样吗?”
杨万说:“你看到的要超出她想要给你看到的。自己理解,不解释。”
接受调查的人很多,大多数是黄中贵的朋友,同时也是他生意场上的合作者。黄中贵在朋友圈中口碑不错,没几个人说他坏话。至于说到黄中贵的“花”,大家都认为正常:做生意嘛,总得有点乐子。这绝不是黄中贵的错,是形势造成的。这些人在洗脱黄中贵的同时也洗脱了自己,是生意场上常说的“双赢”。
那个介绍黄中贵和莲娜认识的菲菲也接受了调查。她一开口就喊冤:“关我什么事?他跟我是哪辈子的事了,别说他死了,就是他死了又活了都跟我没关系!”这个层递关系用的赢得警察一致好评。但后来菲菲也认清形势,积极配合调查,并说明自己已决定从良,彻底跟从前决裂。黄中贵被杀那晚,她一直在租的房子里给小男朋友织毛衣。她说:“我织了一夜,把一只袖子给织好了。我厉害不?”她的提问,让询问她的两个警察也醉了。
所有的材料汇总,最大嫌疑人指向莲娜。有两个黄中贵的朋友提到莲娜,说黄中贵说过莲娜有几个能帮她出头的小朋友找过他,让他不要纠缠莲娜。他们还说莲娜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姑娘,这句话叫黄中贵笑了好几天。另有莲娜的小姐妹也说那晚莲娜接了黄中贵的电话后气得不行:“他这是想死啊?”但和莲娜同住的几个按摩小姐都确定莲娜绝对没外出。
“也许她到房间给她的几个小跟班打了电话?然后——”这是大家公认的结果。杨万听了没表态,就说:“那就查查看那几个愣头青。”
莲娜的追随者有四个,当晚他们在一家台球馆打台球。他们的回答都一致,说到找黄中贵,都说不是莲娜的主意,是他们四个自作主张。而且莲娜听说后还生气:“你们这是想断了我的一条财路啊?”他们打台球打到十二点就是台球馆关门的时候,这个台球馆的老板可以证明。一个外号黑三的说:“大个子接个电话后出去了有半小时,后来回来了,问他他也没说什么。”警察问:“他出去前后有什么变化?”黑三想了想:“他回来好像挺兴奋的,但压着,像怕被知道。”
这很容易查。通讯记录显示当晚在黄中贵给莲娜打过电话后,莲娜给大个子,本名郭驰伟的打过一个电话。
一切就差水落石出。
四
郭驰伟长得高大魁梧,却是一张娃娃脸。警察第二次询问他的时候,他慌了神:“那个,不是我没交代,是以为用不着说。”莲娜打电话给他说自己气死了,一气就饿得慌,让他去买个汉堡,他就买了送给她。“买个汉堡你兴奋什么?”询问的警察原以为就要结案了,被他这么一说,气不打一处来。“当然兴奋哪。她光叫我一个人,她怎么没给他们三个打电话呢?”警察真的晕了。
莲娜的同住者也说莲娜吃汉堡了,莲娜说是叫的宅急送。但一个汉堡人家能送吗?莲娜坦白不想让这些小姐妹笑话,跟一帮孩子混不是她们的项目。
杨万说:“可以结案了,去黄中贵家。”
余一鸣老师看到警察去一点也不惊讶。她说:“你们总算来了,不要难为孩子,她做的跟这案子没关系。”她带警察上二楼,指着卧室说:“就在这里。”
黄中贵那晚在外面吃过饭回到家,没安静几分钟就给莲娜打电话,房间的门也没关。余一鸣走进房间,把门关上:“你要点脸行吗?小鱼儿都能听见。”黄中贵骂了一句挂了电话,就冲到余一鸣跟前:“别他妈总想教训我,老子可不是你学生!”余一鸣不搭她,从壁橱拿出一床被子。这被子原来是想加在女儿床上的,当走到黄中贵身后,余一鸣鬼使神差地把被子蒙上了黄中贵的头。黄中贵再怎么挣扎,余一鸣就死死地搂住脖子部位不放。
黄中贵瘫倒在地上,余一鸣还不放心,趴在被子上压着,很久很久……
接下来怎么办?不能让尸体放在家里,得把小鱼儿支开,她好把尸体运出去。她打开门,小鱼儿就站在门口。她一把抱住女儿:“小鱼儿,快出去,随便哪里,你什么都不知道。快走!”小鱼儿说:“妈,我帮你。我早等着这一天了。”
小鱼儿用弹弓打碎了了摄像头,录像里最后的画面是一个孩子恶作剧般的表情。然后母女俩把黄中贵拖到楼下又搬到车里。余一鸣开车,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抛尸。她当时的心情应和急着要解手的崔二林很像:怎么他妈的都这么亮?小鱼儿说:“我带了弹弓。”
她们行到一个偏僻处,小鱼儿下车跑了三盏路灯之间的距离,弹弓无虚发,路灯熄灭。周围没有人,母女俩从车里拖出黄中贵扔到路旁,回家。
真正的水落石出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剧情。杨万说:“现象可以铺满整个桌面,而真相只有一点。”
杨万告诉李金龙:“第一次来我就基本明白了。黄家的装修是欧式风格,他们会把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摆在壁炉上方。有一个水晶的奖杯,是射箭协会发的。黄中贵或余一鸣培养孩子和一般家长不同,黄小鱼没有学钢琴小提琴一类的,她学的是射箭。等到我们后来出了黄家门,我听见一个妇女正在训斥一个孩子‘我买这么贵的弹弓给你不是让你打玻璃的’。弹弓,高档的弹弓,作为一个射箭能得冠军的孩子没有比那更好的玩具了,打几盏路灯对她来说小菜一碟。”
李金龙说:“那奖杯你又没靠近看,怎么就知道那是射箭协会发的?”杨万说:“凑巧我也有那么一个,成人组的。”
“那你为什么当时不带她们走?我们这三天走了多少弯路啊。”
“我就想看看你们能瞎冲多远,而且这起杀人纯属意外,不是谋杀,我想留点时间给她们。”
案子破了,全县的人都知道是妻子杀了丈夫。有人说该杀,有人说女的傻,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有人说杀个人这么容易啊……说杀个人这么容易的是崔二林。他在自家院子里说这话的时候,四美正在洗衣服。四美擦了擦手说:“得做午饭了,给你擀面条吧,加俩鸡蛋。”崔二林缓过神来,忽然起了这么一个念头:要是他把四美杀了,闹得全县的人都知道,那个被扔在树丛里的人会不会也有点怕,然后对他老婆好点……他摇了摇头,想把这念头甩掉,却像生了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