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郡守与一地郡丞,分属地方官场的两个派系,这是地方官场潜移默化下,形成的一条隐性规则,根本就无须明说。
从之前在喜堂,那些观礼人群对严俊的讨论中,提到他父亲,那位一郡官阶最大者的郡守大人之时,所谈及的只言片语里面,秦恒判断出,舠黎郡两大官场派系的矛盾日益激化,郡守与郡丞间,应该是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往日还会顾及颜面,使绊子,下黑手,背后捅刀子这些,都是暗中进行,现在已经直接摆在了明面上,大有不把对方整下台誓不罢休的架势。
如此,其实是官场大忌,两大地方官场的派系之首,无论有着怎样不可调和的矛盾,怎么使阴谋诡计都无妨,但是绝不能摆在明面上。
如果说,朝廷要是知道你一郡郡守与郡丞,都不能同心协力的治理地方,大是大非面前,政治立场南辕北辙,朝廷如何能放心将郡城交给你这种为一己之私,不惜和同僚反目相向的人手里。
朝廷不是怕地方上派系间有竞争,也不是担心两个派系间的矛盾有多大多大,是要把握一个度,这个度的分界线,至少是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不可调和。
这就像帝王权术维持大臣间的平衡,你们同僚间可以争,可以执不同意见,但是某些关于国之大计的谋划,地方治理,官员调度,抵御外敌等等这些大的方面,上升到国策程度的朝会辩论,出发点不能是官员的私心。纵然有私心,至少也不能让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瞧出来。
温上清端着酒杯到这一桌敬酒,眼神与那个自称许温,个子偏高的中年文士,有一瞬间交汇,尽管他做得很隐秘,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一点停滞,却是没能逃过秦恒的眼睛。
再之后,温上清站着的位置,很有讲究,不细心观察,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是一种礼敬的姿态,落后上官半步的官场礼节。
他站在许温的身后半步开外,双手举杯,姿态略显恭敬地向众人敬酒。
秦恒本来也随众人一样,没有多想什么,只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一瞥,那坐在许文旁边,自称邑明的中年人,眼神中一闪而逝的凌厉审视之时,秦恒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邑明,许温。
好像前面听人说,那位北巡狩使名字叫作邑端明,舠黎郡郡丞叫作何文亮。
眼前二人,明显不单单是读书人那么简单,秦恒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将这样的身份,与眼前这两人联系上。
温上清这位雎鸠城县府令,显然不是严家派系,那么他一个祖籍南阙,却在北域扎根,官场厮混的“豢南奴”,想要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肯定不能是一股清流,持三分傲骨,便以为可以凭借治理地方,出政绩后,就能等来官位升迁。
他肯定要找个靠山,先前秦恒就想过,范震代严家家主送给温家道贺的那箱金银,一是温上清没有站队,严家拉拢,二就是拉拢不成变打压,亦或温上清已经站在了严家的敌对阵营。
那么,严家这一手,就是堂而皇之的贿赂,目的就是栽赃陷害,除掉温上清。
如今来看,依照他的猜测,温上清站的是郡丞何文亮的阵营。
早前或许温上清和何文亮便知严俊会来闹这么一出,而两人原本打得主意,就是在等着严俊来闹场,目的为何,直指严家,恰逢北巡狩使巡视雎鸠城的这个时间。
两个在官场摸爬滚打的老手,对于严俊这种纨绔子弟的心思,再熟悉不过。
秦恒左思右想,只可能是何文亮这个舠黎郡郡丞与温上清合谋算计严家,想要假借北巡狩使邑端明之手,除掉在舠黎郡权势滔天的严家。
秦恒知道,他所猜测的与事实,已经**不离十。只是有一点他没有想明白,就算这个时间点何文亮与温上清二人能够把控,算到严俊会来闹场,可是如何能够在不引起这位北巡狩使反感的情况下,将之顺利带到温家赴宴,要知道,能够成为官场大人物的人,都不会是傻子,会心甘情愿被人利用,一个不小心,他们这么做,就会适得其反。
秦恒怎么也猜不到,何文亮与邑端明是同科同窗的关系。何文亮只需要随口提议一下参加温府酒宴,邑端明就不会多想,更不会想到自己堂堂一个北巡狩使,会被同窗故友利用,根本就不会往这方面想。
温上清在这边与众人敬酒寒暄了片刻,在一旁郑武的提醒,特意和秦恒多说了几句,显得十分热情,秦恒亦是笑脸真挚应答。
无论温上清与何文亮对严家有着怎样的谋划,这与他都无关,即便这说明了温上清内心并不像他表面这般和善,可能是个做事狠辣的主,可是郑武盛情相邀他落宿温府这个人情,秦恒得念。
因为在秦恒心里,他愿意相信,江湖路上,有这样的人,说明了江湖并不全是尔虞我诈,还是有真心以待。
温上清离开这一桌之后,就去了主桌,在主桌那边落座,与本家人热络闲聊起来。
酒宴从午时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夜月高悬,温家架起大红灯笼,府中客人这才陆陆续续离开。
郑管家领着今夜会在温府夜宿的客人们,去往准备好的厢房那边,分批次领去。
又一轮,郑武领着秦恒,刘青回,还有一对像是道侣的青年男女,以及一个身穿道袍的道姑往西厢房那边走。
路上,郑武笑呵呵对几人说道:“诸位贵客,酒微菜薄,招待不周,还请勿怪,明日我家老爷会再单独设宴,招待几位。”
几人闻言,互视一眼,由一人代众人说道:“哪里话,酒菜很丰盛,郑管家要替我们谢谢温大人的热情款待。”
郑武笑容和煦,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继续说什么,转而说道:“之前在喜堂那边,让诸位贵客看笑话了,严家少爷一直钟意我家小姐,可我家小姐并不喜欢他,他就一直对我家小姐死缠烂打。”
说到这里,他叹息一声,又道:“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严少爷怎么就看不透。此前两任还未踏入温家家门的姑爷,就曾被他多次挑衅。谁能想到,小姐都与新姑爷拜了天地,他还要来闹。”
那对青年道侣中的男子,拍了拍腰间长刀,愤愤道:“此人的确可恶至极,今日若不是在温府,马某看在温大人的面子上,非得教训教训这家伙不可,好好一场新婚喜宴,差点被这家伙给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