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薛宗平从未如此期盼过父亲早日归家,盼了又盼,父亲终于姗姗归来,他连忙又将视线粘到沈令玥身上,但任是他如何瞪她,沈令玥都熟视无睹。
很快便到了除夕。仆从都忙着除旧布新,薛仁儒则在书房画桃符,蒹葭也第一次用心安排起团圆饭,因今日他们要和沈家一起吃年夜饭守岁。正在众人沉浸在迎新的喜悦中时,唯薛宗平一人闷闷不乐的蹲在院中,他心中惦念的自然是之前沈令玥答应的事。
正烦恼着,突然听到吴青萍的声音,薛宗平忙起身去看,果然看见侍女引着吴青萍进了正院,而吴青萍怀中抱着一个包裹,他马上扔下手中树枝跑上前去向吴青萍行礼。
吴青萍见到他也是开心,笑着说:“宗平,快看,伯母给你带来了什么?”
“何物?”虽然口中问着,薛宗平却伸头往吴青萍身后张望,然而却只能看到在寒风中孤零零耸立的垂花门。
吴青萍哪里能想到他的小心思,只顾跟他说:“给你做的新年衣裳,走,我们去屋里,你看看喜欢不。”
说完吴青萍便拉起薛宗平的小手,随着侍女走到内室。薛宗平异常乖巧的跟着,却又三步一回头,希望能看到沈令玥的身影。
蒹葭正在和侍女商量年夜饭的菜品,见吴青萍来了,连忙让坐:“嫂嫂来的正好,我正愁不知准备的年夜饭是否合你们的胃口,你且帮我看看可需要添减?”
玄琴一一向吴青萍报了菜名,有些菜品比较少见,玄琴正要向吴青萍解释,却被蒹葭接过话来,含糊的说了说。吴青萍倒也不在意,只象征性的点了一个沈令玥喜欢的点心。
定下菜品,玄琴便下去盯着厨房准备。这时蒹葭才注意到吴青萍拿着包裹,转念一想便惊喜的问道:“莫非里面是嫂嫂给宗平做的衣裳?”
“正是,你且看看是否合适。”说着便让侍女搬走罗汉床上的案几,吴青萍打开包裹,将新衣铺了满床,边搭配着边说:“因为时间紧,就先做了两身,这样宗平过年时也可以穿。一身是红色圆领窄袖缺胯长袍,配尖顶带沿帽、乌皮短靴;一身是青色交领窄袖长袍,配无沿圆帽、平头履。另外单做了两件棉制素色小衫,给宗平当寝衣。”
说着两位母亲一一细看,还不时拿起来在薛宗平身上比划两下,等两人看完,蒹葭便挑了那件青色的长袍让薛宗平换上,正好合适。蒹葭越看越喜欢这身衣裳,就连穿这衣裳的薛宗平也看着顺眼多了,便不让他脱了,只仔细叮嘱他不要弄脏了。
薛宗平全无得了新衣的欢喜,久不见沈令玥出现,异常心焦,便拽着吴青萍的衣裳急急问道:“伯母,阿姐没有与你一起来吗?”
吴青萍知道最近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耍,现在又见薛宗平问起沈令玥,自然高兴,笑着回道:“没有,你阿姐正在家中,与你伯父一起为你沈阿婆抄写经书。”
蒹葭却在一旁打趣:“宗平想阿姐了?莫急,等傍晚就能见到了。只是到时要礼让你阿姐,不许再撒泼犯浑,不然以后你阿姐都不来找你玩了。”
薛宗平本就对言而无信的沈令玥有怨言,听此话更是生气:“哼!不来更好!”说着他就下床穿上新靴子跑了出去,让两位母亲哭笑不得。
傍晚,身着淡粉新襦裙、头梳绢花双丫髻的沈令玥,随着爷娘一起来薛家过年。只见薛家到处张灯结彩,外院中亦燃着火堆,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外院。薛仁儒带着薛宗平在垂花门前相迎,两下相见一番行礼问好,之后一行人便移步至中堂。
此时中堂也是灯火通明、四角燃着火炉,刚一进屋便觉热气袭人。坐在西边榻上的蒹葭见他们来了,忙起身相迎,又是一番热情的寒暄,稍后,蒹葭和吴青萍领着沈令玥、薛宗平坐在西塌上闲聊,薛仁儒和沈溪则到东榻下棋。
沈令玥待了一会,实在觉得无趣,又见薛宗平态度已经转恶,也有些心急,便去东边看沈溪和薛仁儒下棋。只是这次她却坐到了薛仁儒身边,让沈溪看得很是别扭,但又无奈,只能在心中感慨:女生外向。
见沈令玥坐过来,薛仁儒想起蒹葭之前跟他提到的沈令玥读书的事,边下棋边夸起她来:“听说阿玥现在都开始读《孝经》了,以后可是了不得了,要做个女博士。”
在这件事上,沈溪与吴青萍观点不同,听到薛仁儒夸赞,便又看了眼端坐一旁的爱女,颇有些引以为傲:“我观阿玥有些早慧,正好她也喜欢,便随着她的意,想读什么书便读什么书。自然不指望她能考什么科举,只盼着多识些礼义廉耻,懂些处世之道,长大后也能有所受益。”
“兄长说的是。蒹葭前几日还与我说起宗平启蒙的事情,我原是打算让他年后习武的,见我家阿玥都如此长进了,自然不能再只让他习武。所以便想着年后,上午我教他识字读书,下午让请来的武术师傅教他习武。兄长每日忙碌,不若让阿玥也跟着我读书吧,这样阿玥有什么疑惑,也有人可以为她解答。”
沈溪知道,年后自己会更加忙碌,怕是连晚上为沈令玥解惑的时间都没有了,想要延请西席,却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且西席需要慢慢访来,人品和学识总要严格把关。听到薛仁儒的提议,自然知道不错,且依着薛仁儒的洒脱性子,教出来的弟子自然不会太过呆板。然而,千好万好唯有一点不好,薛仁儒虽然博闻多识,但终归没有教过书,怕难有章法,若女儿拜了师,无所成,到时就不好再另投他门。
他的顾虑自然不好言明,只道:“你且容我想想。”
这件事情薛仁儒已经琢磨了几日,让他只领着薛宗平读书,他自然不肯,不过他觉得与沈令玥颇为投缘,所以才愿意做她的夫子,薛宗平不过是顺带手的事儿。虽然对教书他没什么章法,但此时见沈溪推脱,难免要辩解一二:“兄长莫要误会,我虽然行事不羁,但幼年时也是从《千字文》《说文解字》开始启蒙的,之后才读的《孝经》《论语》《诗经》《尚书》,《礼记》《春秋》《易经》《史记》也都跟着夫子系统研读过。且我的夫子们皆是当朝大家,不敢说跟着我必能中举,但知书识礼还是没有问题的。”
说着薛仁儒便将当年夫子们怎么教的自己,尽可能详细的转述。沈溪自从到沈家后,便再也没有正经跟着夫子读过书,多是自己一个人钻研,也幸得如此,才没有像一般士子那样局限,反倒涉猎颇广。此时,见薛仁儒谈及正统是如何教授弟子学识的,自然听得津津有味,有时也会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走了弯路。
最后,自然是薛仁儒凭着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沈溪,两人约定上元节后便让两个孩子跟着薛仁儒读书。
商议完毕,沈溪便让沈令玥来拜夫子,薛仁儒自然高兴的受了,还不忘教诲:“阿玥以后有什么不解的,尽管来寻夫子。”
眼见着两位老父亲就自己和薛宗平读书的事情说个没完,沈令玥虽然高兴却难免有些急躁,此时听薛仁儒如此说,自然抓住机会:“正好,阿玥有一事不清楚,想问夫子。”
薛仁儒颇为自得的问道:“何事?”
沈令玥瞥了一眼远处窝在蒹葭怀中打盹的薛宗平,故作镇定的问道:“阿弟可有小名?”
薛仁儒笑道:“没有,我与你叔母只唤他宗平。”
“可否让我给阿弟取个小名,我好唤他?”说完,沈令玥不忘暗自打量薛仁儒的表情,见他并无异色,不安的心方才落下。
薛仁儒向来不拘小节,欣然答应:“自然可以。”
却不想,对面的沈溪开口:“不可!”
薛仁儒问:“兄长,这是为何?”
沈溪答:“阿玥与宗平同辈,怎可给宗平取名!”
薛仁儒笑道:“这倒无妨,到时我唤宗平前来,跟他说是我给他取的小名就好。”
沈溪无奈,只得对沈令玥言道:“你取的小名暂且说来听听。”
沈令玥见阿耶眼带厉色,有些心虚:“唤阿蛮可好?”
果然沈溪皱眉问:“何字?”
沈令玥只得在棋盘上写出,沈溪见了眉头皱的更深:“何解?”
沈令玥又硬着头皮掰扯:“《山海经》有云:崇吾之山,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名曰蛮蛮。”
沈溪听闻,瞪了沈令玥一眼:“你可知其意?”
沈令玥腹谤:不就是像鸭子一样的蛮夷之鸟嘛,还很不祥,见了他就会发洪水。但这话她怎么敢说出口,只能低头坐在那里讷讷不言。
沈令玥不知,薛仁儒却知道,蛮蛮是比翼鸟,正是如此他才更觉有趣,心中早就应下了,只是知道,沈溪必然不会同意,须得改上一改。
“不若换个字。”薛仁儒将“瞒”字写在棋盘上,并解释道:“瞒,平目也。却是合了我和他的来处,甚好。”
说着薛仁儒便让侍女将薛宗平领来,只见薛宗平迷迷瞪瞪的走到薛仁儒面前,此时沈令玥怎敢再多言让薛仁儒夸奖他。
薛仁儒看着面前曾经的襁褓婴儿已长成三尺稚子,不觉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头,感慨道:“吾儿渐长,父心甚慰。恰逢新岁,特唤汝前来教诲于汝。无论何时,汝应忘汝神气,堕汝形骸,以庶几乎!若身之不能治,何以暇治天下乎!今特赐汝乳名,唤‘阿瞒’,愿汝莫忘本源,莫失本心。”
薛宗平虽然没有听懂父亲的意思,甚至都不知道父亲给自己取了个乳名,只是他从未见父亲待自己如此温柔,自然欢喜应是,又见沈令玥坐在父亲身旁,便觉得是她的功劳,自此对她言听计从。
薛仁儒久久不能平静,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法对幼子言说,再看他新衣笑颜,方想起此时新岁自当欢喜,也不再纠结,遂放开他,又去与沈溪下棋。
被薛仁儒放开的薛宗平则不动声色的爬上坐塌,紧挨着沈令玥而坐,悄声唤了声“阿姐”。沈令玥仍然沉浸在方才无力的羞愧中,并没有听到,薛宗平又急急唤了两声,还轻轻碰了碰她。这时沈令玥方才醒过神来,竟有些不敢直视他,低着头轻声问:“何事?”
薛宗平却答:“无事。”
沈令玥便不再理会他,耳中似又响起方才阿耶厉声问出的“何意!”是呀,自己此举何意,何苦跟他置气,德之何存?
不想此时薛宗平却依偎到沈令玥身上,又唤起了“阿姐”。沈令玥木然看向他,以目询问何事。
“阿姐,阿姐,我今日特别欢喜。”薛宗平童声童气的说完,见沈令玥依然疑惑地看着自己,怕她不能明白自己的欢喜,便又反复强调:“阿姐,我真的特别欢喜,特别欢喜,从未如此欢喜过。”
说完,他又看了看父亲,确定父亲没有注意他们,便将头凑到沈令玥耳畔,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刚才父亲摸着我的头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欢喜,父亲从来没有如此温柔的待过我。”
沈令玥先是感觉到一股湿热之气一阵阵拍打在耳边,有些痒却又感温热,待迟钝的大脑明白了薛宗平所言何意时,她忽然豁然开朗,将自己的纠结放下,换成一副笑脸对薛宗平道:“我也欢喜,阿弟。”
说着两姐弟便亲亲昵昵的挨在一起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