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内的首级双目圆睁,牙关紧咬,扭曲的遗容上写满了愤慨与不甘,粗看之下倒也像是公孙康。&不过由于蔡吉仅在望楼上远远见过公孙康几次,加之先前又曾被郭图摆过一道,因此无论是蔡吉还是田畴等幽州本地人士一时间都无法确定首级的真实身份。于是未免再次摆乌龙,不敢大意的蔡吉当即便命人招来公孙军俘虏认尸。毕竟被齐军扣下的俘虏都是公孙军中将校一级的人物,就算不与公孙康特别相熟至少也不会认错自家少主。
不多时几个神情颓废的男子便被带到了观刑台前。然而当他们看清匣中首级的面目之后,所有人的神情都在瞬间为之一变。就见先前曾质疑过蔡吉的虬髯男子扑通一声就跪在首级前厉声疾呼,“少主!”其余诸人亦是跟着一同捶胸顿足嚎哭不已。
见此情形蔡吉回头与田畴等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也不再有所怀疑,转而唏嘘一叹,“咳~公孙氏父子乃一方豪杰,若非听信谗言,又岂会落得今日众叛亲离田地。”
底下的俘虏听蔡吉这么一说,一个个将愤怒的视线投向了一旁的扶余使节,显然现场唯一能与公孙家扯得上姻亲关系的只有眼前的这群扶余人。但见那虬髯汉子豁然起身指着扶余使节破口大骂,“狗辈!吾家主公与扶余王结有姻亲之盟!尔等竟取吾家少主首级邀功!”
面对虬髯汉子的质问以及周遭公孙部部众愤怒得近乎要杀人的目光,一干扶余人纷纷心虚地低下了头。唯有主使麻余面不改色地反驳道,“公孙康于席间欲行刺吾王,吾等将其诛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公孙康刺杀扶余王?好一番令人熟悉的说辞。蔡吉记得依原有历史的记载。公孙康在斩杀了袁熙、袁尚两兄弟后,也曾有传言说是袁尚先与其兄密谋,“今到,康必相见,欲与兄手击之,有辽东犹可以自广也。”当然死人是无法为自己辩驳的,就像此刻公孙康行刺扶余王的说法也仅是扶余人的一面之词。现在唯一能够确信的事是扶余王确实送来了公孙康的首级。所以相比公孙康的真实死因。此刻的蔡吉反倒是对眼前的这位扶余主使更感兴趣一些。
照史书记载现任扶余王尉仇台死后,王位由位居继承,但由于位居没有嫡子所以位居死后扶余诸部推举其庶子麻余继位。蔡吉不清楚此麻余是否就是彼麻余。不过从对方言谈举止可以瞧出此人非等闲之辈。顺着扶余人的节奏行事也不见得是个好事。于是在心中暗自计较了一番后,蔡吉便向那个正在同麻余怒目而视的虬髯汉子张口问道,“将军如何称呼?”
“在下卑衍。”虬髯汉子赶紧回过身朝蔡吉叩拜求情道,“恳请齐侯允衍收葬少主。”
卑衍?这个名字好生熟悉……是了。景初元年(237年)。公孙康之子公孙渊在辽东自立为燕王。次年,时任曹魏太尉的司马懿奉命领军讨伐公孙渊。公孙渊闻讯后遂派遣帐下大将卑衍、杨祚出击。卑衍与杨祚屯兵辽隧被司马懿将军胡遵击破。两人夜走襄平又与司马懿军相遇于首山。最终卑衍死战,杨祚投降,司马懿得以进军造城下,一举歼灭了盘踞辽东三代的公孙家。
话说有关卑衍的记述虽只有寥寥数语,但他好歹也算是三国末期辽东的一员大将,并且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还为公孙家战斗到最后一刻。想来也是个忠义之士。对于人品过关能力还行的武将蔡吉向来都是来者不拒。更毋庸说蔡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难卑衍等人。于是乎,下一刻就见蔡吉大方地颔首道。“尔等带首级回玄莬吧。”
卑衍显然没料到面前的女诸侯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他先是二话不说冲着蔡吉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跟着便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从扶余人的手上夺过了装有首级的匣子。
眼瞅着手捧首级离开刑场的卑衍以及其他几个连连谢恩的俘虏,包括麻余在内的一干扶余人那个脸色真叫是一阵红来一阵白。不过这位年轻的扶余主使很快就收敛起了脸上的尴尬神色,转而朝蔡吉拱手奉承道,“齐侯宽厚仁慈,实乃辽东百姓之福。然只怕玄菟公孙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
蔡吉素手一挥打断了麻余略显粗糙的挑拨,转而不咸不淡道,“孤闻公孙康子嗣尚幼,其弟公孙恭为人谦和、明理。孤相信恭在得知其父非孤所害后,定会与孤化干戈为玉帛。”
耳听得堂上女子如数家珍地分析玄莬公孙家的情况,麻余的鬓角冒出了点点冷汗。其实扶余王此番诛杀公孙康除了向蔡吉示好邀功之外,多少也存了点借齐军之力扩张地盘并压制高句丽的心思。正如蔡吉所言公孙康的两个儿子如今一个刚学会走路,一个则尚在襁褓之中。如此一来公孙家家主的位子必定会由公孙康的亲弟弟公孙恭来继承。而公孙恭的性格与其父兄完全不同,与其说是“谦和”不如说是懦弱。故而在扶余人看来公孙恭根本不足为惧,唯一可虑的是公孙度、公孙康父子留下的数万大军。但这点兵马在坐拥五州之地的蔡安贞面前却又算不了什么。只要能傍上蔡安贞这棵大树,莫说是公孙家,就算是死对头高句丽也奈何不了他扶余国。要知道蔡氏的根基在南方,蔡氏要想统治辽东就必须借助扶余人的力量。而狐假虎威又是扶余人最拿手的戏码。然而此刻听这位齐侯的口气似乎她并不打算乘胜追击攻打玄莬郡。难道齐军要撤?
且就在麻余低着头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之时,忽听堂上的蔡吉傲然宣布道。“孤做事素来恩怨分明。而今蹋顿、公孙康皆已伏诛,唯有祸首郭图、袁谭尚逍遥在外祸乱并州。孤不日便会领兵南下讨伐二贼!”
果然是要撤——麻余心头刚一凌,哪儿曾想下一刻便听堂上蔡吉话锋一转道。“文远将军,孤南下后,辽东、辽西防务便拜托卿也。”
“喏。”张辽不动声色地起身领命。底下的麻余却是脸色煞白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话说昔年公孙度携扶余、鲜卑诸部南侵锦西,张辽为解锦西之围亲率千余部曲奔袭扶余逼扶余王撤军。那一阵齐军杀得扶余人人害怕,以至于闻张辽大名,小儿不敢夜啼。而今听闻蔡吉又要将这位煞星调回辽东坐镇昌黎,麻余那是既心惊又心虚。慌乱之下他赶紧低下头高声表态道。“扶余上下愿奉齐侯为主,随齐侯一同征讨逆贼!”
蔡吉却是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区区宵小何须哪劳烦友邦。扶余心意孤心领也。”
眼瞅着自己一番信誓旦旦的表忠心只换来对方一颗软钉子。心中思绪已转了十七八个弯的麻余倒也不恼,就见他堆着笑脸连连奉承道,“那是,那是。齐侯麾下猛将如云。平定幽并指日可待。些许军资聊表心意,还请齐侯笑纳。”言罢麻余便将事先准备好的贡品逐一呈了上来。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虽然扶余人见利忘义的行为令人十分不齿,此刻的蔡吉倒还是客客气气地收下了一干贡品并好言宽慰了麻余等人几句。而蔡吉的态度也令原本还有些忐忑的麻余偷偷松了一口气。
显然通过蔡吉对公孙康首级的反应以及南下前对辽东防务的布置已经让麻余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女诸侯绝非易与之辈。特别是杀公孙康送首级的做法如今看来就是一画蛇添足的败笔,此举非但没有达到讨好蔡氏的目的,反而是令在场的汉人心生厌恶,差一点就坏了扶余投诚蔡氏的大计。想到这里麻余不禁在心中暗暗自行告诫——齐侯重义理,切记。切记。
其实蔡吉本人并没有麻余想象中的那般有浓重的道德洁癖。她之所以会拒绝扶余出兵协助主要还是出于对目前辽东局势的考量。说到底扶余只是一介蛮荒小国,在它的身边环伺着蔡家、公孙家、高句丽、鲜卑、乌桓等诸多势力。因此“奉xxx为主”之类的誓言都是鬼话。左右逢源才是扶余人一贯的生存之道。加之有蹋顿反叛的前车之鉴在,蔡吉眼下更愿意让扶余同公孙家、高句丽等势力互相牵制,而非接受一个首鼠两端的附庸。因为在蔡吉的心目中占取辽西辽东便成了她平定天下计划中的关键一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辽西辽东甚至比并州更为重要。
须知辽西和辽东不仅拥有马场、矿藏、沃土等资源又毗邻渤海能与人口充沛的青徐二州形成互补。更为重要的是兴于大兴安岭的鲜卑人不仅是乱华五胡之一,还直接威胁着蔡吉所控地区的安危。占据辽西辽东既能抑制鲜卑向南扩张,又能开发幽州等地。要知道蔡吉可是一直都有将幕府从龙口北迁至蓟城的想法。
当然在这个时代,众人眼中的辽西和辽东依旧只是一方无足轻重的苦寒边地。中原的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都在关中,中原的威胁也来自毗邻关中的西北。譬如此刻正深陷战火之中的并州军民之中就有不少人认为,若非那位女诸侯跑去蛮荒之地参加什么会盟就不会受困白狼山,张将军和庞别驾也不用放弃平城北上救驾,从而让鲜卑蛮子有机可趁攻入长城祸害乡里。
好在蔡吉身边的文武重臣多数还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不仅张辽、庞统、辛毗等人都支持她经略辽西辽东,郭嘉更是借这次的危机一次性向辽东投放了整整五万兵卒,足见其对辽西辽东地区的重视丝毫不逊于蔡吉。
要知道依这个时代的航海水平,跨海运输数万人马是一桩极其凶险的事。诚然渤海是一个近似封闭的内海,山东半岛也一直都有泛海入辽的传统。可大海终究是大海,海上的天气历来就多变,稍有不慎就可能酿成船覆人亡的惨祸。此外这个时代的帆船普遍不大,哪怕是史书上记载的东吴最大的五层楼船也就可载三千人而已。不过楼船多用于江湖,也用于近海,由于楼船重心高,抗风浪能力差,用于远海相当危险。齐军的海船沙船方头方尾,长宽比大,吃水又浅,更接近于后世的沙船,而非这个时代的主流楼船。想要一次性运载五人跨海就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于是乎,齐军的兵卒就只能肩并肩如沙丁鱼罐头一般窝在狭小而又空气污浊的船舱之中,那滋味真是堪比后世穿梭于大西洋上的运奴船。恶劣的环境极大地消耗了士兵的士气与体力以至于不少兵卒在下船登陆后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恢复状态投入战斗。加之郭嘉对外宣称的五万大军碍于运输水平其实也没有五人。所以之后攻克柳城主要还是依靠锦西本地的民团以及辛毗等人跨海运来的火炮。
如果仅从救援蔡吉的角度,郭嘉跨海运输万人的做法似乎是在病急乱投医。但站在辽西辽东的全局来看,郭嘉此举则无疑是奠定关外汉家根基大手笔。众所周知辽西辽东素来地广人稀,当年乌桓头领苏仆延帐下部落不过数千成年男丁就敢自称峭王独霸一方。所以不论此次登陆的齐军兵卒素质如何,光是数万汉家男丁就足以扭转辽西辽东的胡汉势力对比。再加上张辽的坐镇以及辽东本地势力的互相牵制,齐军总算是对辽西辽东两地达成了实质性控制,而蔡吉本人也可以就此安心领兵南归处理并州的叛乱。
建安八年四月,蔡吉留张辽、阎柔等人在辽东属国开垦军囤、收编乌桓诸部,自己则亲率大军进驻锦西城。在那里不仅有翘首企盼她得胜而归的百姓,还有大军急需的补给。(未完待续。。)i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