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着一盏小油灯,灯光闪烁,飘忽不定,大有阴郁沉闷之感。
名震武林的“一剑闪电”戴东阳,此时脸上却挂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戴小血把蟒骨剑从背上卸了下来,双手横握,缓步走上前,遂双手微微往前一推,将蟒骨剑递至自己父亲跟前。
飘忽昏黄的灯光下,却见戴东阳眉宇一轩,伸手接过蟒骨剑,将其放置双腿之上,抽出左手,轻放在蟒骨剑剑身之上,只见手指滑处,那块青布俨然揭去,露出蟒骨剑灵气冲天的剑鞘,剑锋未出,寒光一闪,室内登时粲然生辉。戴东阳面色虽然苍白,但双眼陡然精芒大盛,他像轻抚自己的孩子似的,伸手轻抚着这柄寒光朔朔的蟒骨剑,突然,眼睛里又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芒,似凄如怨,乍喜乍悲,教人难以揣测其心迹。
良久良久,戴东阳的目光才从蟒骨剑上抽离出来,缓缓抬起头来。
“爹,你的伤都痊愈了吗?”戴小血瞥见戴东阳苍白的容颜,兀自放不下心,当日父亲深受重毒的情景袭上心头,手心在须臾之间,就被冷汗濡湿了。
戴东阳手法娴熟把蟒骨剑置放在桌子上,对戴小血这句话置若罔闻,缓步走到客厅的角落前,嗤碦一声,打开了一个柜子,伸手到柜子里一阵摸索,须臾,从中取出了一瓶酒。
却是一瓶醇香四溢的竹叶青。
“金盘盛酒竹叶香,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之后始癫狂,一颠一狂多意气。”戴东阳大开嗓子,似喜又似悲地一口气念完这句话。甫一念完,他就又已在一张太师椅上正襟危坐了。
戴小血近似痴了,口中喃喃重复道:“一颠一狂多意气……”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莫非海和桃花也不禁耸然动容,均把目光投在师父手中的那瓶酒上。
戴小血想起那日在新丰镇,父亲中了那三个虬髯大汉的鬼魊计俩,以至于深受重毒,旋即慎而重之嘱托自己去昆仑比武,原本还心生诧异,暗忖父亲现在为什么对昆仑比武的事情绝口不提,还有他那一天并没有给我昆仑比武的“邀战牌”,难道他身上并没有“邀战牌”吗?那么纵使他去到了昆仑山,也是和我一样的,也是徒自枉然罢了。
但是这时,戴小血陡然听到父亲说的这样一句扑朔迷离的话,又看到他拿出了一瓶醇香四溢的竹叶青,心中登时火烧火燎,狂喜不已,满腹的狐疑在一瓶酒面前,霎时之间,烟消云散了。
现在戴小血所思所想只有父亲手中的那瓶竹叶香,和那一句“一颠一狂多意气”。
戴小血嗜酒如命,如果在一瓶酒和自己的性命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那一瓶酒。
人终究难免一死,但美酒却不能错过不喝。
人生在世,如果在死前能够酣畅淋漓地大喝特喝,那么纵然一死,又有何妨。
只听得“波”的一声清响,戴东阳食指凑到小木塞旁,随即拂指轻轻一弹,用以封住酒瓶的小木塞登时飞了出去,活蹦乱跳地滚落到地上。
酒香一瞬之间破瓶而出,香醇之气顿时混迹在空气中,且迅速充斥了整间屋子,酒香浓重而不刺鼻,单是闻到这纯厚的酒香,戴小血便神思倦怠,恍惚觉得自己已在那温柔富贵乡走了一遭。
就连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桃花,乍闻酒香,心神也不由地为之一醉,暗自称叹此酒只因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求?
莫非海也不无例外,陶醉在这香溢满室的酒香之中。
戴东阳捧着那瓶竹叶青,神色迷离,道:“这瓶好酒佳酿,我已珍藏多年了,它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美酒犹在,却不知道那位朋友现今身在何方。”神色间掩不住曲终人散的忧郁,顿了顿,又一字字道:“他说等到下次再见到他时,就和我酣然共饮,可是,从他送了这瓶酒给我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戴小血忍不住道:“他去哪里了?”
戴东阳眼中陡然涌起一抹凄然之色,但转瞬即逝,缓缓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死了。”
甫一说完这句话,戴东阳便举起那瓶竹叶青,往前一送,开始行云流水般斟酒,很快,桌子上的四个杯子都斟满了醇香凛冽的竹叶香。
戴东阳率先从桌子上抄起一杯酒,二话也不说,仰脖子一饮而尽,当真豪气干云。
戴小血三人均都忍不住齐声叫好。
饮罢,只听得嗒的一声,却是戴东阳迅捷的把酒杯搁置到了桌子上,旋即他凄然一笑,道:“我等了十多年,不想再等下去了,来,我们师徒四人,今夜就来个大醉方休,百杯之后始癫狂,一颠一狂多意气,哈哈。”正说话间,便又拿起了酒瓶,斟满了一杯,顷刻一饮而尽。
师徒四人久别重逢,心头自有千言万语无处安放,此刻酒入肝肠,酒酣耳热间,话匣子就此如江河决堤,师徒四人说天道地,东拉西扯,好不淋漓畅快。席间,戴东阳虽然口若悬河,却兀自对昆仑山比武一事只字不提,似乎压根就没有发生过什么昆仑比武。戴小血微感诧异,却也不愿就此多加赘述,有酒便只顾满饮,他说的每一句话,也是信手拈来,无非都是一些俯拾皆是的家常闲话罢了。
这一晚,竟连平日里滴酒不沾的桃花也深受感染,痛饮了三大杯,大醉方休。
一剑闪电戴东阳的鼎鼎大名已在江湖中响彻云霄了几十年,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他甚至能与冠绝天下的昆仑圣者齐名。
但是江湖中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戴东阳的剑快,还是昆仑圣者的剑快。
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交手过一次。
然而赫赫有名的大侠戴东阳,并没有富甲一方,并没有坐拥万顷良田,他安贫乐道,只有小平房一间,落得个潇洒自在。
望牛村仅有二三十户人家,家家户户都只住着一间小平房,几十栋的小平房岿然不动矗立在这江南大地的一角。但人人都安贫乐道,他们安贫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思进取,而是望牛村里的人都把时间花在了练功习武上,根本无暇到那混混浊世中去幕膻逐臭。
这一晚,戴小血喝得酩酊大醉,他已经好久没有尝试过这种醉生梦死的感觉了,他双颊潮红,眼睛迷离,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猛扑到床上,口中大呼痛快。酒劲未消,一波又一波狂涌而上,撞击着戴小血昏昏沉沉的脑袋。
因为喝醉酒的缘故,这一次戴小血并没有辗转反侧,很快,他便沉沉睡去了。
他已经记不清楚,有多久没有发过梦了。
这天晚上,他发了一个梦,他梦见了他的母亲,梦里他的母亲一言不发,黛眉含笑,戴小血看着她,看着她,渐行渐远,终于缥缈而去……
翌日一早,戴小血从剧烈的头痛中醒过来,他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头比平时重了数倍,大有头痛欲裂之感。
他走下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房间竟然明亮整洁,一尘不染,就如往昔一样,房间并没有因为他的不辞而别而布满灰尘。他的心中陡然涌起一阵温暖,暗忖原来这几年虽然我不在家,爹爹他们还是一直给我打扫房间。
“罡风式……沧海龙吟……絮柳惊鸿!”夹带着虎虎风声,戴东阳抑扬顿挫的话语传到了戴小血的耳朵。
戴小血头痛得厉害,陡然听到“铺天盖地”掌法的几个式名,精神不免为之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