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母皇太后銮驾抵达小苏州胡同的时候,还不到巳正,然而,一直将近午正了,圣母皇太后还在“绘萃苑”和轩亲王“说点事儿”。呃,不是说“要不了多久”吗?这,可差不多整整一个时辰啦。
今儿打从见到皇额娘的第一眼起,敦柔公主心里就隐隐生出一种莫名的担心,再看丈夫的神情,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怎么似乎……也有一点儿异样?之后,她的心,就一直微微的提着,始终放不下来。
到了西花厅的自鸣钟连打十二下的时候,敦柔公主终于忍不住了,她自己不方便出面,于是吩咐小熙,去“绘萃苑”问问李公公:大致什么时候传膳?有的菜肴,是要提前一点子时辰预备的。
小熙会意,领命而去。
到了“绘萃苑”,先过不了把守苑门的军士这一关。小熙赔着笑,将来意说了。带队的连长倒是很客气,说道:“姑娘是不能进去的,不过,我可以把姑娘的意思,同李公公说一声,看他是否可以出来和姑娘说话?请姑娘稍候片刻。”说罢,打开苑门,走了进去。
他一进去,苑门随即合上。
过了一会儿,苑门重新打开,出来的却是玉儿。
小熙和玉儿两个,平素就是极熟稔的,玉儿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们也不晓得什么时候传膳我估摸着,总还要半个时辰的光景。你回去跟公主说,叫她不必担心。这种情形是常有的王爷奉太后出宫。是谈事儿的好机会。这个时候不谈,什么时候谈?”
小熙偷偷的朝苑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拉着玉儿,又走开了几步,也压低了声音:“那里边儿……有没有什么动静啊?”
玉儿轻轻啐了她一口:“你这个小浪蹄子要死!就有什么动静,我也听不见;就听见了,也只当听不见!你想打听,晚上侍候你们家额驸的时候。自个儿问他去!”
小熙的脸儿,“刷”一下子就红了,嘟囔了一句:“不说就不说,挤兑人干什么?亏得人家还管你叫姐姐呢!”
玉儿笑着推了她一把:“我是为你好!快回去吧,公主该等急了!”
小熙回到西花厅,悄悄儿的将玉儿说的“王爷奉太后出宫,是谈事儿的好机会,这个时候不谈,什么时候谈”,跟敦柔公主说了。敦柔公主听了。想一想确实有道理,心儿放下了一半。
玉儿算得甚准。又过了半个时辰,“绘萃苑”终于传出话来:传膳。
原本定在正厅设筵的,但圣母皇太后说了:不必如此张致,就在“绘萃苑”传膳好了,地方虽然小一点儿,不过,一家子也挨得近些,热闹些,亲切些。
敦柔公主带着马嬷嬷和小熙,赶到“绘萃苑”,看见慈禧第一眼,心头便莫名一松:皇额娘满面春风,笑意盈盈,进府时脸上那股隐隐的凛然,已无影无踪了。
再看丈夫,也是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让她心下不安的那一点点异样,烟消云散了。
敦柔公主的心,放下了一大半。
虽说是“一家子也挨得近些,热闹些,亲切些”,但皇室的规矩拘着,并不能像普通人家那样,“为娘的”和“女儿、女婿”一块儿,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还是得圣母皇太后一桌,公主、额驸一桌。不过,之前已经传了懿旨,两桌菜肴,一模一样,一式两份如此,虽然是在女儿家吃的饭,却得算是“为娘的”恩典。
用膳的时候,慈禧一副慈母的模样,温语絮絮,一直在和敦柔公主说话。敦柔公主成亲之后种种,除了床帏之间,其余的事儿,无分巨细,慈禧几乎都问遍了。
敦柔公主陪着笑,一一作答。
果真是“唠唠家常”,“唠唠嗑儿”。
不过,中国人吃饭,讲究“食不言”,旗下人家的规矩大,天潢贵胄的规矩就更大了,敦柔公主打小就养成了“食不言”的习惯,这种“唠家常”的方式,真正是有点儿不大习惯呀。
成亲之前,她在宫里陪慈禧传膳的时候也很多,进膳时,慈禧偶尔说个一句半句是有的,可这种絮絮不断的情形,却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皇额娘的兴致,真正是好得啊。
慈禧大半时间都在和敦柔公主说话,就着敦柔公主的话头,才会扯到关卓凡:“关卓凡,是不是这么回事啊?”
自然“是的,是的”。
慈禧还对敦柔公主说了这么句话:“他如果对你不好,你尽管来找我,我替你教训他。”
呃……
敦柔公主颇为尴尬,但慈禧既为皇额娘,又是皇太后,说话不能不答,只好赔笑说道:“皇额娘放心,女儿和额驸,一向是和睦的。”
不过,圣母皇太后说这句话的时候,笑语晏晏,并无一丝对“他”的愠色。
传过膳,已近申初,小坐片刻,慈禧即传谕起驾回宫。
敦柔公主不敢挽留,一路送到二门,并率阖府执事于二厅阶前“跪送”。
明黄大轿抬了起来,站在一旁的关卓凡,伸出手去,扶住了轿杠他身为“扈从大臣”,还得负责送圣母皇太后回宫。
銮驾出门之后,敦柔公主站起身来,心头浮起一股莫名的怅惘。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皇额娘是次临幸,不是为了看她“过的好不好”,也不是和她“唠家常”,真正的目的,是“绘萃苑”寝卧内和丈夫那整整一个半时辰的说话。
他们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她不能问,想来丈夫也不会说。
敦柔公主的一颗心,始终无法完完全全的放下来。
*
传过晚膳,慈禧命人将母后皇太后从钟粹宫请过长春宫来。
这是常有的事情。看折子以慈禧为主,折子总是先送到长春宫,若遇上必须两宫共同决议的紧要国是,慈禧就会请慈安过来面商。慈安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当下也不遛弯儿了,略略梳洗,便传轿过长春宫。
慈禧日常起居,在长春宫后殿。这是一座面阔五间的宫殿,三明两暗,中间是三明间,东西各有一暗间,西暗间就是慈禧的寝卧,紧挨着西暗间的西明间,算是寝卧的外间,是慈禧的起居室兼会客室,两宫平时说话、传膳,都在这儿。
不过,进了西明间,却不见人,慈安正在微微诧异,玉儿已经打起了西暗间的帘子,里面传出来慈禧的声音:“姐姐请进吧。”
这是十分少有的事情,慈安不由征了一怔。
进去之后,慈安的目光,没有放在屋子里的陈设上,而是不由自主,先去找那个黄色的匣子,可是,逡巡了一圈儿,没有找到。
她心中更奇怪了。
一张雕花紫檀大床靠北墙而设,南边的窗下是榻,榻上铺着黄缎包裹的厚垫子,中间和东、西两侧各设一张小几。
两宫皇太后相让着在榻上坐了下来,玉儿奉上茶水,慈禧对她点了点头,说道:“都出去吧。”
屋子里就玉儿一个人,这个“都”字是什么意思?
慈安马上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外面脚步纷沓,玉儿不仅自个儿退出了西暗间,还指挥外面的一众宫女、太监,包括慈安带来的人,一路退出明间,退出后殿,从窗子望出去,连廊下的人也都撤开了。
说话的地点,不仅选择在最隐秘的西暗间,更撤开了所有的宫女、太监,则慈禧要说的事儿,必十分紧要,又十分机密,慈安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姐姐,”慈禧慢吞吞的说道,“前两日,我梦到先帝了。”
慈安脸色微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