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范平听到白简答应对方见面细谈的回答时,嘴巴立刻张成了河马。他七情上面,一边做口型一边做手势,想让白简快点收回这个决定。可是晚了,白简已经挂断了电话,并呼出一口长气。不等范平跳起来指责他,他先做了个让对方‘稍安勿躁’的手势。“先别跳脚,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你听到了,他说的是摇滚,是主唱,不管这是真事儿,还是他想泡妞的借口,你觉得我会不动心吗?”范平愣住了。没错,做为白简的知己,他知道,这是一个让他无法不动心的理由。地上的‘白展堂’喵呜一声,似乎犯了午困,跳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白简看着慵懒的它,慢慢也靠坐在沙发里,目光中有些少见的迷离。范平摇了摇头,知趣地抬脚去往厨房,为两个人准备简单的午餐。其实他也是在给白简一个安静的空间。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对方最想做的,是一段没有人打扰的回忆。白简出生在苏州下面的白城,一个山娇水软、黛瓦墙白的老县城。江南自古繁华富庶,世人也多爱贪图享乐。爱腻了美食华服,又恋上了修生养性。几百年间,白简的故乡渐渐形成了推拿养生的风俗,出了不少中医推拿的世家。或擅开穴,或长于按摩,结合中医的望闻问切,渐渐成为了江南左近有名的养生之地。而白简的祖上,便是这城中知名的按摩大家之一,尤以开穴疏经最为拿手。这祖传的手艺,代代相传,直到白简的爷爷那里,仍是本地的翘楚。只偏偏到了白简父亲这儿,却横生了枝节。白简的父亲白洛笙是个七零后,大概是名字没有起好,从儿时起,便对白家祖传的推拿毫无兴趣,而对音乐一门,却着了魔。不管白简的爷爷白承宗怎么责骂、劝导,甚至于气极动手,白洛笙就是跟音乐对了眼儿,死活也不肯学家里的手艺。时代毕竟不同了,白承宗尽管心里有八百个不乐意,也不能像旧社会那样,限制了儿子的手脚和自由。他一边感叹祖传的手艺要在自己手里绝了根儿,一边只能眼看着儿子在读书之外,天天玩乐器、学声乐,乐此不彼。当白洛笙最终拿到省内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白承宗知道儿子是彻底与推拿按摩无缘了。面对当时社会上一片大好的开放形势,老人家无奈之下,竟然也与时俱进,办起了推拿按摩学校,终归是不想让手上的功夫烂掉在自己手里。在白洛笙大学假期的时候,一身热血的他,效仿当时最流行的京城摇滚,在老家组建了一只地下摇滚乐队,并取名为‘极简’。而在这只乐队里,除了几个和他一样的热力男儿,竟然还有一个酷爱音乐的女生,邱与嫣。邱与嫣老家也是白城人,是个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却颇具北方女子性格的人物。虽然生就一副弱不禁风的淑女长相,却独具一把中性低沉,爆发力极强的声线。同样酷爱音乐,尤其喜爱摇滚的她,和白洛笙简直是一见如故,二见倾心。她在答应白洛笙担任‘极简’的主唱时,那句爽朗的‘我愿意’,似乎也同时宣告了两个人另外一份情愫的开启。而这两个有着共同爱好兴趣的男女,终于在无数次的伴奏和演唱中,找到了真正的共鸣。白洛笙与邱与嫣在毕业后在苏州成立了一家音乐公司,主要便是想将从前的地下乐队正式推到公众面前来。然而在九十年代,中国的摇滚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在摇滚乐之都北京,玩摇滚的人都变得凤毛麟角。在柔声细语的江南,摇滚的市场更是小得可怜。而无论白洛笙还是邱与嫣,都始终没有放弃过心中的梦想。即便屡屡碰壁,入不敷出,两个人却从来没有放弃的念头。很多时候,他们不得不穿棱在江南的各地,在一个又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和乡镇穿棱,接一些商演走穴的活计。当然,市场需要他们唱的,不是摇滚,而是当下最流行的东西。但是他们辛苦赚来的钱,却反身又都用在了自己钟情的摇滚乐队上面。白洛笙曾经在邱与嫣生日的晚上,抱着她修长的脖颈,对着鹅黄色的月光低低倾诉。他对她说,他一定会继续努力,因为他不会放弃心中的梦想。他要让他们的‘极简’从地下走到地上,真真正正地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更要让邱与嫣真正地站在舞台的中间,在自己和乐队的伴奏声中,成为他心中的摇滚女皇。在他们不断地努力,又不断碰壁的时候,身为父亲的白承宗不止一次找到儿子,劝他们放弃这种似乎看不到未来的打拼,早点回到白氏推拿学校来,继承自己的事业。然而两个倔强的年轻人还是在咬牙坚持着。哪怕每天都要在极其简陋的演出场所东奔西跑,赚取生活。可是只要能挤出一丁点儿时间,在排练场上嘶吼出一首他们自己创作的歌曲,两个人就会觉得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就在白洛笙与邱与嫣在努力坚持的时候,邱与嫣却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让白洛笙意外的是,在成为母亲还是坚持挚爱的音乐之间,邱与嫣竟然只思考了一个短短的夜晚,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爱音乐,可是她更是一个女人。而一个真正的女人,在孕育生命的时候,才发现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比她自己的孩子更加珍贵。“老白,让我给你生个孩子,等他长大了,我和他一起做‘极简’的主唱!”于是,一个不论男女,都已经被父母早早起名为白简的孩子,在母亲的身体里,开始了他的旅程。最初的几个月,乐队的运行依然在继续。白简在母亲的肚子里,便已经开始东奔西走,并接受着音乐的启迪。直到邱与嫣的肚子显形了,他们才不得不回到白城,在白家的老宅里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儿子和儿媳的归来,尤其是儿媳的肚子,让白承宗又一次看到了劝说他们改行的希望。可是,当看到白洛笙依旧辛苦地奔跑在各个演出场地,而邱与嫣虽然大着肚子,却天天在家里忙着为新歌谱曲,白承宗终于明白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的儿子和儿媳,确实是与自己此生钟爱的推拿按摩无缘了。但是对他们俩来说,音乐和摇滚,不就像推拿之于自己一样,又何尝不是他们此生最钟爱的东西!所以,当白简在白家老宅呱呱坠地,人人都说他的哭声像唱歌的时候,白承宗颤颤巍巍地在孙子纤长的手指上摸了又摸,留下了一句话。“这个娃娃嗓门大得很,手也长得齐整,长大后是愿意唱歌还是想学白家的手艺,又或者别的什么,全凭娃娃自己,他喜欢就好!”如果……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或许天生一副好嗓子的白简,大概真的会继承父母的衣钵,像妈妈说的那样,有一天,母子俩一起站在乐队的主唱席上。可惜,一切偏偏都是那么事与愿违。当杏花被春雨染白的某个春天,白简刚刚开始知晓人事,却已经在每天夜里,都会和爸爸妈妈一起识谱弄弦了。虽已年届而立,但是白洛笙与邱与嫣对音乐的痴迷与热爱,却并未因年华渐逝而衰减。他们依旧在奔波忙碌中坚守着梦想。而这一次,某个落成典礼的嘉宾表演上,主办方提出要他们演唱一首正当红的歌曲,《吉祥三宝》。殊为难得的是,这是一首白家三口也都非常喜欢的歌,并且还时常会一起哼唱。阿爸!哎!太阳出来月亮回家了吗对呀!星星出来太阳去哪里啦在天上呢!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他回家啦!太阳星星月亮就是吉祥的一家……于是,破天荒的,在白洛笙和邱与嫣的这次演出里,多了一个完美无邪的童声合唱。那就是他们的儿子,白简。当一家三口获得现场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后,兴奋的他们在春雨如油的夜晚,继续哼唱着那首《吉祥三宝》,踏上了归程。事过多年以后,当白简在春雨飘飞的夜里,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还会经常梦到那个一家三口在车上高歌的画面。阿妈!哎!叶子绿了什么时候开花等夏天来了。花儿红了果实能去摘吗等秋天到了。果实种在土里能发芽吗他会长大的。花儿叶子果实就是吉祥的一家……是的,在春秋冬夏后,花儿叶子果实还有我,都已经长大了。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却再也不回来了。在那个冷雨纷飞的江南夜里,在戛然而止的歌声中,一辆满载幸福的车,翻了。太阳月亮都去天上了。只留下一颗孤独的小星星,一个人夜雨中无助地哭泣。他不仅失去了挚爱的双亲,还失去了双眸中宝贵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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