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下听书的人已经散了,那说书的李先生却仍坐在桌子后,仿佛正在等什么人,沈青萝和苏渊在小厮的带领下下了楼,朝那说书人走过去。
一旁的小厮为说书的李先生添了一碗新茶,待那人离去,沈青萝瞧见那说书先生的真容,二十六七的模样,面色微白,面容清隽,一副典型的书生装扮。
他放下茶碗,对苏渊和沈青萝笑道:“让二位久等了。”
沈青萝与苏渊对视一眼,目光触及后迅速离开,倒是苏渊先开了口,“李先生知道我们要来?”
说书先生起身,绕到大堂内的一八仙桌前,示意二人落座,自己也在其中一张椅子上坐下,“听闻有人来找我,今这凤鸣堂内的人只有二位不像是来听书的。”
这位李先生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游刃有余,还有极强的观察能力,沈青萝压住好奇心,直奔主题,“方才听先生提起沈家,尤其是那位易员外设计害状元郎那一段,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说书先生手中的折扇还未放下,倏地一下打开,“我虽是个说书的,但也不像其他同行那样喜欢杜撰,真的就是真的。”
“李先生看起来颇为年轻,不知那陈年旧事是如何得知的?”沈青萝不信,又或者说是不愿意信,她坚信沈砚为人正直,这一点没错,但对那位外祖父却从未了解过,若他说的是真的,无疑会在她的心上添上一笔。
“这位姑娘如此关注沈家的事,想必是与沈家颇有渊源。”书生并未回答她的话,反探讨起她的身份。
沈青萝迟疑,不愿多提,毕竟在外人眼里,她是一个已死之人。
“实不相瞒,我与苏家倒是有些渊源,对先生的话也有些疑惑。”苏渊见她为难,顺势接过话茬。
说书先生终于把注意力放到苏渊身上,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流露出欣赏之意,“想必这位公子就是那状元郎苏慎之子,苏渊。”
“何以见得?”
“年纪相仿,又对此事极为关注。原本我也只是猜测,你的神情证实了我的想法,我猜的没错。”说书先生颇为得意,端起茶喝了一口,随即皱起眉头,“小梧桐,上热茶。”
没过片刻,一小厮匆匆跑过来,“先生,这天这么热,您确定要喝热的?”
说书先生手中的折扇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叫你去就去,什么时候还学会顶嘴了。”
叫小梧桐的小厮端起茶壶匆匆离开了。
沈青萝将他的举止收在眼里,这人表面放荡不羁,看起来不像是喜欢拘束之人。
见沈青萝和苏渊还在看他,说书先生坐直身子,轻咳一声,“我方才所说的都是真的,你二人信不信随意,不过既然已知道你们的底细,今日我看你二人还算顺眼,也给你们透个底。我父亲李显与苏慎和沈砚为同一届考生,且一同中了进士,只是并非前三甲,没什么人注意罢了,当时衣锦还乡,我父亲与苏、沈二人是一路回来的,前后脚的事。”
那人虽举止轻浮,眼神却相当犀利,显然已将二人的来历和身份看透彻。
“既如此,你父亲可曾当官?”
“当过,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小官,又嫌官场无趣,最后辞官归乡,游历四方,成了个落魄文人。”说书先生摇着扇子,话中也并无遗憾之意,尤其是提到落魄文人这四个字,嘴角竟是带着一丝笑意,想必并不排斥这一身份。
朝堂也罢,市井也罢,活得就是一个心安理得罢了。
话已至此,苏渊和沈青萝想知道的都已知晓,同这人寒暄几句便告辞,从凤鸣堂出来之后,天黑的看不清远处的山,不觉又已过去一日。
回苏宅的马车上,气氛一度凝滞,尤其是沈青萝,她坚信沈砚不会错,因此在苏渊面前一直挺直腰杆子,不曾表露出半分愧疚,可眼下情况却失控了。
沈砚的确没有错,错的是沈青萝的外祖父,如此看来,苏渊将一腔仇恨发泄到她身上也说的过去。她为那位外祖父所犯下的错感到愧疚,但这改变不了苏渊害沈砚的事实,两件事纠缠在一起,仍是一桩无法抵消的仇恨。
只是,再没办法像从前那样坦荡地说自己没有错了。
苏渊始终紧绷着一张脸,昨日悬着的一颗心却慢慢放下来,这一腔仇恨并不算错报,只是心中有惋惜,惋惜的是他与她之间的缘分,若当日没有发生那样的事,现在她是否已经是他的妻?
沈青萝正靠在马车的窗框上闭目小憩,面色虽平静,眉头却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忧愁。今日之事,说到底是他略胜一筹,命运何其可笑,兜兜转转,她还是来到他面前,命中注定,她就是他要的人。
“公子,到了。”司言在外面禀报后掀开马车帘子,苏渊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马车已经停下,车上的人还没醒。
他将她拦腰抱起来,下了马车朝苏宅走去,脚下还是那片熟悉的石板路,上次是背着她,这次是抱着,她一点都不沉,还没有以往练武时举的石臼重。全身似是柔弱无骨,统共也没有二两肉。
怀中的人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在仰头看着他。
苏渊脚下未停,仍抱着她往里走。
沈青萝揉了揉眼睛,似乎在确认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恍然不是梦境,抱着她的这个人是真实的,夏日炎热,尽管是夜里,也能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热度。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借力从他怀中下来,苏渊短暂犹豫,还是松开手。
脚尖落地,沈青萝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如同身边的人不存在一样,穿过长廊,朝卧房那头走去。
“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她的背影是那样的决绝。
沈青萝停步,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看向他,“我没料到外祖父会做那样的事,但他到底还是我的外祖父,若你想要道歉,我代他说一句抱歉,可你害死我父亲之事也是事实。”
这些是替故事中沈青萝说的。
十五的月亮洒在走廊两侧的小塘,倒映出的月影像长在池子中的两盏灯,随着水波荡漾,银光闪闪。
她与他分明只有几步远的距离,却又好像隔着一片星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苏渊迈开脚步,跨过这片星河,一步步向她靠近,却又怕惊到她,吓跑她,只得停在三尺开外,“不打算与我和解吗?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忘掉过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命中注定要相遇,你本该嫁给我。”
“有可能吗?”
说书先生提到的沈青萝本该许给苏渊之事的确有让她惊讶,可终究他们错位了,不是一路人。就像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彼此厮杀,奄奄一息之后有人告诉他们,你们本该是同一阵营的人,双方手中沾满了彼此的鲜血,又怎能放下执念毫不顾忌地握手言和。
这件事错了就是错了,没有转圜的余地。
从她的眼中,苏渊已看到她的答案,只是没有勇气去接受它。沈青萝终是失去了耐心,转头回了卧房。
小竹从室内迎上来,招呼着沈青萝坐下用膳,正准备出门去隔壁的厨房端汤药时,瞧见苏渊正伫立在庭院内,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两个人时而和好,时而疏离,旁人无法理解,也不好相劝,她无奈地摇摇头,终将到嘴的话咽下去,转身进了厨房,为沈青萝熬她带回来的汤药。
伺候沈青萝沐浴过后,透过轩窗,瞧见站在外面的公子,小竹不忍道:“姑娘,不叫公子进来休息吗?他还没用晚膳。”
长廊内的人一身月白色衣衫几乎与那皎洁的月色融为一体,沈青萝摇摇头,示意小竹下去。
这一夜,苏渊没有回房,就在院前的长廊内站了一整晚。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必须要做出什么打破这样的僵局,否则无论是对沈青萝还是对他,都是一种折磨。他心里非常清楚,他不会放她离开,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他的身旁,但毕竟还没到要死要活的那一步,他要想办法让她留下来。至少先留下来。
次日一早,沈青萝翻了个身,瞧见伫立在床头的人时,被吓得一个哆嗦。苏渊形容憔悴,犹如鬼魅,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但他的眼中却是清明的,就好像缠绕他一整晚的症结终于解开了。
他有话要说,意识到这一点,沈青萝坐起身,微着头看向他。
“我知道你不想呆在我身边,我给你一个走的机会。”
听说可以走,原本困倦的沈青萝清醒了不少,却也听出来他话里有话,便等他继续说下去。
“在我身边停留五年,五年后,如果你还没有对我上心,我放你离开,之后也不再继续纠缠你。”
五年?沈青萝勉强扯出一丝惨淡无力的笑,摇摇头,“太久了。”
太久?苏渊的心就像是被她插了一刀,他想要的是一辈子,也知自己太贪心,便将这时间缩短到一半,又怕她不允,才一缩再缩,五年几乎已经是他能接受的最短时限。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还觉得久。
以他的英俊姿容和得天独厚的背景优势,这天下女子谁得不到?偏偏沈青萝不在其中,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挫败他的。
沈青萝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上一辈的恩怨已了,按理说是时候出去了,可故事仍没有终结,她还在这里。这样下去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尚且不知,她已经耗不起了。
“两年,就两年的时间。”
两年?苏渊苦笑,换做寻常女子,两天便能收拢她们的心,可眼前的人是沈青萝,他得到她的人,却从未感受到她那颗心。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这样的一颗心究竟会为谁跳动。
罢了,两年就两年吧,总比她始终这样对他不冷不淡要好。
“好,两年,这两年的时间里,不要把我当你的仇人,只当作一个寻常的男子。”他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纵使早前被卖入谢府为奴,也凭着一根傲骨撑了过来。
“可以。”沈青萝答应的很干脆。
逢场作戏也罢,假意迎合也好,两年不过是个托词,他肯找这么个台阶她自然不会拒绝。只要找到出去的方法,便自由了。
“击掌为盟。”苏渊伸出一只手掌到她面前。
沈青萝抬手便将手掌拍在他的掌心中。苏渊手指微弯,将她的手拢在他的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