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慕星遥烧了一大锅沸水,夜月寒凉,她从厨房走到分给贺兰涯的屋子,用手敲了敲。
“贺兰涯,睡没睡?”
“进来。”
慕星遥推开门进去,贺兰涯正在打坐,俊逸清朗的脸庞寒如冰雪,哪怕在陋室之中,他也有股清贵之气。难怪范大娘想对他做点什么,人族自古好美色,无论男女都是颜狗。
贺兰涯察觉到慕星遥进来,缓缓睁开眼眸,眼里流淌着冰冷的月色。他起身,长发微动,走到慕星遥面前:“来找我做什么?”
贺兰涯说这话时离慕星遥很近,慕星遥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衣襟微松,喉结随他的话一动一动。贺兰涯从来都很高雅端方、有时充满凌厉的杀气,这样的情状,慕星遥还是第一次见。
果然,人一旦落魄久了,连行为都会发生变化。
见到慕星遥怔忡,贺兰涯也不催促。
然后,慕星遥扔了块帕子给他,帕子啪一声搭在贺兰涯的肩膀上,把那股氛围破坏得一丁点不剩。
贺兰涯:……
慕星遥道:“水给你烧好了,拿上帕子去洗澡。”
贺兰涯神色莫名地把肩膀上的帕子拿下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否则呢?”慕星遥很是疑惑,“大晚上的我来找你能有什么事?”
“嗯。”贺兰涯面色无波,把帕子扔给慕星遥,“我不去。”
“你不去?”慕星遥提高声音。
贺兰涯颔首,又要回去,慕星遥一把抓住他:“不行,你必须去。”
贺兰涯定定瞧着她,似乎想看她还能说什么,慕星遥痛心疾首:“一个月、一个月了!这么热的天你一次澡都没洗过,之前在山里我想着你身上有伤,山上也没有那么大的锅可以烧沸水,水可能不干净,我才没让你洗。”
“但现在条件都这么好了,你怎么还不洗?”慕星遥快崩溃了,“能不能注意个人卫生!”
贺兰涯:……
他按按眉心:“我不是人。”
他是混沌,混沌无形,如果一定要细究他的本体,该是一团云雾。贺兰涯又不会脏。
慕星遥身为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平凡、思想不是那么先进的人,平静地问他:“不是人又怎么了?猫洗澡吗?狐狸洗澡吗?身上有毛的动物都会舔毛,身上有壳的动物也会去水里洗壳。”
“你找一个从来不洗澡的事物出来我看看。”
贺兰涯道:“我。”
慕星遥信了他的邪,这么热的天气,她和贺兰涯朝夕相处,虽然没从贺兰涯身上闻到味儿,但是她心里觉得不对劲儿。尤其是刚才和贺兰涯一块儿收拾屋子,慕星遥身上都扑了许多灰。
贺兰涯又怎能幸免?现在两人都没有灵力,无法自洁。
最终,贺兰涯仍然被慕星遥强行拉去洗澡。
看见面前的浴桶,贺兰涯眼里闪过一丝嫌弃:“这么小的桶,在里面洗,难道不会更脏?”
慕星遥随口答:“还好吧,这个桶都能装五六个人了,是市场上最大的桶,我请人才帮搬回来的。”就在他们租了一个院子不久,慕星遥先让贺兰涯打扫卫生院里的卫生,她先出去采买必需品。
至于为什么是这个分工?贺兰涯显然,不知道生活必需品有哪些。
慕星遥道:“你进去吧,如果水冷了自己舀热水进去,我先出去。”
她说完就要走,贺兰涯在她转身瞬间冷冷蹙眉,顷刻间又恢复正常。那种木桶,要不是她拉自己来,谁要进去?
于是,不等慕星遥走出房间,她就听得身后贺兰涯传来一声闷哼。
慕星遥回头,见贺兰涯脸色苍白至极,雪衣上点点红梅浸染,他面色平静,很快舒开,一点痛楚之色都没有,还要脱了衣服进木桶。
慕星遥连忙道:“等等!”
贺兰涯意外地看着她:“你又要如何?”
慕星遥走过来,拉住贺兰涯的衣服左右细看:“你伤口裂开了?不是都已经结痂了吗?”
贺兰涯把自己的衣服拉走:“许是今日傍晚,搬动了一些重物。”
慕星遥眼中立马溢上心虚,她真不是个人,贺兰涯是伤员,还是为她受伤的伤员,她却既要贺兰涯做这样,又要贺兰涯做那样。
愧悔和心虚涌上慕星遥的心间,她怎么能是这样一个别人帮了自己、自己反而没把人照顾好的人。
慕星遥马上小声道:“对不起……”
贺兰涯微微勾唇:“无事,我并不痛。”
慕星遥的后悔并没随着他这句话而消散,她道:“你的伤口裂开,就不能进去泡澡了。但是也不能不洗,今天下午让你做事,一定沾了不少灰,如果不把伤口擦洗干净,灰尘进去就不好了。”
她想了想:“要不我帮你擦擦?”
贺兰涯瞳孔一缩,没想到慕星遥会这样说。
慕星遥已经去拿帕子,她之前就给贺兰涯换了许多次药,该看的不该看的早看了,贺兰涯也一向不在意。现在,慕星遥以为仍和之前那样。
她让贺兰涯赶紧脱衣服:“你放心好了,你的伤口近处,我会给你用酒擦,一定不会感染。”
说话间尾音轻扬。
贺兰涯现在不照做也不好,显得刻意,他只能如此,露出精壮的身体。
慕星遥早看了许多遍,心如止水,她眼睛是很漂亮的形状,一低头,眼尾上扬就有无限勾人的意味。
“忍一下,我会轻一点。”
贺兰涯闭眼,非常安分。
然而,贺兰涯感觉敏锐,他察觉到这个房间深处,隐隐传来十分细微的动静。
范大娘悄摸的点了一盏油灯,走在废弃的地道里,地道常年不启用,沾了一股子霉味儿。她忍住咳嗽声,悄悄把眼睛放到一个小洞上。
这范大娘,倒也是一个传奇。她娘是凡尘界少见的山大王,山大王掳了一个商户儿子回去,生了范大娘。
后面,她娘生就了慈母心肠,觉得自己占山为王也就罢了,孩子可不能这样。于是范大娘带着那商人丈夫回了商户家。而后就是狗血的家庭纷争、丈夫回了家,好似有了底气,不只和爹娘一块儿轻看她,还要纳妾,又嫌范大娘是个女儿。
范大娘的娘早腻歪了,山大王可没什么贤妻心肠。做了个局,杀了丈夫和丈夫的爹。剩下一个婆婆不到三年也死了。
这土匪,从此占了商户。后边故去后,就把一切都给了范大娘。因此,范大娘有许多房产,只是没从商,靠吃息过日子。
范大娘没经历过道上的事儿,却也不像一般人。她见贺兰涯英俊,虽然不像她娘那样抢人,但是一颗心如猫抓,既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又要过过眼瘾。
眼下,深夜来地道,就为了眼瘾。
贺兰涯察觉到她来,深厌皱眉,他可不喜欢被人用这种心思和眼神窥测。但一想到白日里慕星遥的犹豫,和想用他减房租的心思,贺兰涯就笑了笑。
他先是拦住慕星遥的手,待慕星遥疑惑地看来,贺兰涯便抓着她的手,一瞬间天地翻转。
慕星遥被囊在他身下。
慕星遥道:“你干什么?”
贺兰涯道:“刚才的姿势太久,换个姿势。”
慕星遥真服了他:“之前都没换过姿势,你这个姿势太奇怪了,这样我怎么帮你?”
她在下,贺兰涯的伤在背上啊!她像是长臂猿吗?
贺兰涯见她什么都不知道,肩膀轻耸而笑。
地道里的范大娘惊讶地张口,她能看到的地方不多,只能见到半张床,地上有很多水迹。
那个英俊后生的衣服散落在地上,床边有两双鞋,一双黑色云锦靴,另外一双则……这不是那个妹妹的鞋?
范大娘嘴巴张成“o”形,她能看到粉帐摇曳,本就不是多么纯洁的心灵满满都是奇怪的画面。
慕星遥正在这时道:“太奇怪了,给我换回来,不然不做了。”
贺兰涯说:“好,你在上。”
慕星遥:……他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被合欢宗附体了?
范大娘紧紧皱眉,以往听说胡人那边就是这样的,说是胡人大多貌美,而且和中原的风俗不一样。有的兄妹都能结成夫妻,范大娘再想到慕星遥白日里的拒绝,更懂了。
难怪她连钱都不要。
范大娘想到慕星遥的脸,一颗心顿时灰了。
她爱美色,自觉和慕星遥无法竞争,看来这只天鹅她是吃不到了。范大娘垂首,又诚实地听了会儿才离去。
翌日。
慕星遥感受着新鲜空气,准备出门去买菜,一打开门,就看到迎面走出去的范大娘。
慕星遥笑着打招呼,清艳的脸艳光四射:“范大娘,早,你去干嘛啊?”
范大娘眼圈乌黑,昨晚她辗转反侧,想了很久很久,既不想放弃吃天鹅,又不想相信慕星遥占据了天鹅。
兄妹啊!他们能不能正常一点?范大娘嘴唇翕动:“我去买菜。”她直勾勾看着慕星遥,“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慕星遥说:“我也是去买菜,我们一路吧。我和他,不是告诉你了吗?他是我哥哥。”慕星遥仰头,“你不觉得我们长得很像?”
其实不像,但是,美人总有相似之处。
范大娘盯着看了一会儿,更觉无望,对慕星遥没了好脸色:“哦,我不买菜了,你自己去吧。”
慕星遥:……
好奇怪。也许这就是手握几十套房产的人的任性吧。
慕星遥也不在意,自己跑去买菜。
范大娘思来想去,备受打击,正好这时,贺兰涯开门出来,他是被慕星遥叮嘱了要去买药的。
见到贺兰涯,范大娘眼睛一亮,走上前:“小郎君。”
贺兰涯目色微沉,他虽也不至于因此就有了杀意,但那股不快绵延心中,想到昨天对慕星遥的戏弄,贺兰涯道:“有事?”
范大娘热情道:“小郎君这是去做什么?”
“买药。”贺兰涯冷冷吐出两字。
范大娘笑得花枝乱颤:“真巧,我正好也要去买药……”
就听贺兰涯道:“买安胎药,范大娘可有推荐的药铺?”
安、安胎药?
范大娘一愣,买安胎药做什么?“你买给谁吃?”
贺兰涯反问:“难道会是我吃?”
他提步而走,周身气质冰寒,范大娘不敢跟上前,在原地久久愣神。
他们昨晚才做那种事,想也知道,这个安胎药是买给谁吃的。
范大娘彻底萎了。
等慕星遥回来,把贺兰涯买回来补药炖了一只鸡,两人一起喝的时候,慕星遥道:“好奇怪啊,今天我出门碰到范大娘两次。第一次她对我爱搭不理,第二次虽然脸色更差,但莫名其妙地让我注意身体。”
慕星遥掐了掐自己因为吃了一个月的山珍,显得越渐白里透红的脸:“我看起来像是身体很差?”
贺兰涯喝下鸡汤:“也许是关怀邻居。”
慕星遥点点头,真是热情朴素的人啊。
贺兰涯想到什么,忽然问:“为什么说我是你哥哥?”
慕星遥也不意外他知道这个事儿,微笑道:“我们出门在外,有亲戚关系会更好,别人知道我们相互照应,也不会轻易欺负我们。”
其实说夫妻也行,但是说夫妻得装亲密,麻烦太多。
贺兰涯颔首,慕星遥又支着手道:“而且,之前天道化身说,我的骨头是你造的,用的还是什么本源力量。也就是说我们真有相似点,说你是我哥哥也行。”
等等!
慕星遥福至心灵,结巴地问道:“你造了天香蝴蝶骨,才有了我……那,不会,你不会是我……爹吧?”
她的表情很难看。
贺兰涯淡淡道:“我造的天香蝴蝶骨,但是,那具骨头投身于犬腹,就是犬。投身人腹,就是人,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之前那个哥哥的比喻还恰当一些,能媲美上清道体的完美的天香蝴蝶骨,是贺兰涯取了混沌本源、再加上他的力量所造。而之后,有了慕星遥的父母精血,才有了她。
慕星遥长松一口气。
不是就好。
慕星遥又想到一个问题:“贺兰涯,我们要不要去寻找从凡尘界到修真界的通道?”慕星遥想回去,之前,她很想从修真界来凡尘界。
现在,修真界水深火热,她却想回去,略尽绵薄之力。她可以去其他地方享受更适合自己的生活,但见到原来的地方一团乱,心中仍然放心不下。
贺兰涯摇头:“不必,等我恢复。”
他的力量其实已经恢复了一大半,但还未全好。
慕星遥听见这就安心了,能回去就好:“大概还有多久?”
慕星遥满眼亮晶晶,好像很期待回去,她似乎并不喜欢现在和自己相处的日子。
这个认知让贺兰涯冷下来:“不确定。”
慕星遥:……
之后,贺兰涯和慕星遥就在这所小院生活下来。慕星遥负责做饭,贺兰涯负责吃和做一些其他的脏活累活。
慕星遥曾多次畅想过这样的生活,一个安静的院子,一些各有特色的邻居,一些小富即安的钱财,最好的还有个英俊体贴的丈夫,没有纷争,没有血腥,不必想着奋斗,平静地享受生活。
她和贺兰涯好似过的就是这种生活,慕星遥越来越懒散,平静的生活让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安逸的气质。
唯二的烦恼就是,镇上有段时间闹强盗,连范大娘都来提醒了好几次,让他们注意安全。
慕星遥担心被抢,贺兰涯主动提出二人同屋睡觉,可以互相有个照应。
还有一个烦恼就是,这座小院蚊子太多了,慕星遥每天起来,脖子上都会有些被蚊子咬过的痕迹,红色的,一点一点。
她对此很是不忿:“为什么连蚊子都知道欺软怕硬?只咬我不咬你?还有没有天理了!”
她红着眼睛:“我今天就要去买药,熏死那些破蚊子。”
贺兰涯:……
他点头:“早去早回。”
就像慕星遥不会怀疑是贺兰涯所做的一样,贺兰涯向来直来直往,他连双修也提得正大光明,慕星遥想不到贺兰涯会在夜晚吻她。
贺兰涯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他想过,他要慕星遥的话,以她的性格,她不会拒绝。但是那不是贺兰涯想要的。
横亘在二人中间的,是立场的巨大差异,温馨之下是未发的浪潮。
慕星遥并不是一个只知享乐的脓包,她的观点很分明,也不会退却。贺兰涯很清楚地知道,凡尘界是一场二人宣之不发的温柔梦。
贺兰涯同样立场坚定,他只是想,既然注定是温柔旧梦,又何必再如此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