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020(1 / 1)

丰乐楼位于帝京最繁华的街市,素有七十二酒楼魁首之美称,一日的流水可抵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

天色将昏未昏,街市各处纷纷升起灯火,错落着一路潋滟蜿蜒向舟桥另一端,仿佛银河跌入红尘。倘若这时候有神仙从天上飞过,定也会由衷感慨一句:“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轿子才在酒楼门前落定,掌柜的和店小二就跟瞧见了亲爹一样热血沸腾,满面堆笑,迫不及待出来迎接。

见戚展白扶着沈黛的手从轿上下来,苏元良却同随行的内侍一块,在轿子后头追出一身汗,跟刚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他们又都呆若木鸡。

“二殿下瞧着,似乎快不行了。”戚展白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虎骨扳指,睥睨道,“本王最近正好在训练新兵,殿下若有兴趣,大可过来报名。本王定竭尽所能,帮殿下强健体魄。”

一句话说得阴阳怪气,还故意把“不行”两个字音咬得极重,骂谁呢?

这里本就是闹市,人流往来如织,入夜后就更加热闹。大家听见这动静,不由自主望过来,男人不行,太惨了。看这衣着打扮,他身份应当还不低,那就更惨了。

原本好奇的目光就这么带起几分同情,脚步都慢了许多。

苏元良气歪了嘴,奈何气还没喘匀,想骂又使不上劲儿,只能跟个猴似的杵在路中间被人围观。好不容易蓄足了力气,刚蹦出个“戚”,眼前就冷不丁转起了金星,不得不撑着内侍的肩方能勉强站稳。

背弓下来了,手也扶在了腰上,大口大口倒气的模样,倒真像是肾精亏损过度。

不行。

沈黛捧着袖子暗暗发笑,悄悄瞥了眼身旁的男人。

自下轿之后,他就一直站在自己斜前方,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可细瞧就能发现,他单薄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线,袖底下的拳头始终没松开,俨然一只老母鸡护着绒毛未丰的小鸡仔,谁敢上来跟他抢人,他就敢将那人当街生吞活剥了似的。

没想到啊没想到,目下无尘的湘东王也会吃醋,酸劲儿上来,能撩倒一整条街!

掌柜的一劲儿给她哈腰作揖,笑得为难,沈黛明白他的不容易,帮他打圆场,扯了扯戚展白的衣袖道:“走吧,我饿了。”

戚展白这才收了气势,牵了她的手上楼。

席面安排在酒楼顶层,还是天字一号房,正对底下戏台,开窗就能瞧见护城河全貌。千金难求的好位子,凭他哪般达官显贵都需提前数月才有望订到。

不得不承认,苏元良做人虽不怎么样,但论“享受”二字,他说第二,就没人敢自称第一。

关山越有话寻戚展白说,沈黛便先进了暖阁。

护城河两岸正招呼着放烟火,她提着裙摆小心站上窗边的小阶,扶着窗沿往下瞧。夜风撩动她乌发,绒绒似一团卧云,纤影婀娜,衣袂飘举,单调的轩窗立马风景如画。

苏元良换了身干净衣裳回来,瞧见这幕,不禁心猿意马,上前笑盈盈问:“昭昭可喜欢这里?”

沈黛眼皮一掀,“嘁”了声,转身去圆桌边坐好。

苏元良也不生气,美人就是美人,翻白眼也比旁人好看。

心里更痒了,他舔舔嘴角,扯了她身旁的椅子坐下,朝掌柜的招手,口气豪迈:“去,把你们那新出窖的照殿红端上来,再加一碟橙酿蟹,清酒醉虾,和清蒸刀鱼。”

边说边转向沈黛,手搓着膝头,笑容殷情得能掐出水来,“他们酒楼新招了厨子,最擅长做这些鱼虾,等菜上来你尝尝,若喜欢,我便做主聘了那厨子,送去你府上,如何?”

他笑得越殷情,沈黛就越觉恶心。

衫子底下两条藕臂冒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一句“不必”刚到嘴边,头顶就盖下一片黑影。

不知何时,戚展白已经回来,“吱吱呀呀”扯了椅子,霸道地横插进两人中间。地方窄塞不进去,他不由分说,抬脚对着苏元良的椅子就是一踹,红木椅子腿登时瘸了半截。

“哎哟!”

苏元良反应不及,摔了个大马趴。痛意扎着尾椎骨,大剌剌往上冒,他疼得倒抽冷气,腮帮子都快吸到牙上。

内侍和店小二忙上去扶人,戚展白只冷冷斜他一眼,掸了掸下摆并不存在的灰坐下,不慌不忙道:“来份糟鹅掌信,雪底芹芽,糖腌的玫瑰卤,和一份奶油松瓤卷酥。”

全然没将他这个皇子放在眼里。

苏元良没好气地甩开内侍,冲过去想揍他一顿,可转念一想今日的目的,又不好发作,只得打落牙和血吞,重重拍了拍衣上的褶皱,讥诮道:“想不到王爷一个大男人,竟也跟姑娘一样爱吃甜食,就不怕那天被这些糖啊蜜啊的浸坏,拿不动刀?”

——变着法儿地反骂他:“你才不行!”

戚展白轻哂,“本王是不爱吃,奈何昭昭喜欢。”

视线随话头一道转落在沈黛身上,眼波深情款款,比他点的甜食还腻人。

一句话,就把苏元良堵得哑口无言。

他原是想借这话激一激戚展白,让他跟自己动手。这样,他就有理由调动身边的精锐,让他们为自己报仇。可现在仇没报成,还反送了这厮一个讨好人的机会,真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痛苦,抓心挠肝,比摔屁股蹲还疼上数倍!

那厢沈黛也惊得不轻。

大庭广众之下腻歪,这还是头一回,且还是戚展白主动的。都说这家伙最是稳重、沉得住气,爹爹这般看他不上,对他这点也赞不绝口。

可现在倒好,稳重没了,气也飘了,竟跟人较这劲儿,还是跟苏元良。见她不回应,他还一个劲儿使眼色催促,在桌底下扯她衣袖,哪里还有个王爷的正经模样?

根本就是个三岁的孩子!

沈黛忍俊不禁,把玩着酒杯装没瞧见。掌柜的问她想点什么菜,她摇头道:“不用了”,这才嫣然回眸,娇嗔地睨他一眼,“我爱吃的都已经点了。”

戚展白这才放了心,嘴角压不住上扬。

掌柜的应了声“好嘞”,转身要走。沈黛想起什么,忙叫住他,“方才说的橙酿蟹,清酒醉虾,还有清蒸刀鱼统统都不要,他吃不了这些。”

说完,她又攒起眉,对着桌上已经备好的席面指点起来,但凡沾了点腥味的都叫撤了,神色严肃得像要上战场。

戚展白把玩着酒杯,懒洋洋垂眸觑着,嘴角含了一抹和煦的笑,春风化雨般温柔,大有一副天经地义享受别人疼爱的甩手掌柜做派。沈黛不小心碰翻酒杯,他却能及时伸手帮她扶住,随手勾了她鬓角碎发,抿到耳后,宠溺地责备,“你仔细些,别伤着。”

沈黛随口“欸”了声,眉情眸色柔软妩媚,却并不抬眼,继续莽撞地忙活她的。

左右有他护着,她就是能心安理得地莽撞一辈子。

两人配合自然,不像才刚和好,更像一双早已携手跨越半生的伉俪。周遭的空气,都流转着一种难以言说、唯有他二人才知晓的暧昧。

苏元良看着,眼里逐渐浮起一片落寞。

戚展白不能吃鱼虾,她就让撤了?她可还记得,他很爱吃这些!她怎能忘了呢?她不该忘的!过去每次吃席,她都会兴致勃勃地帮他点满一桌,怎的今日却成了这样?!

之前无论她如何拒绝自己,他都能一笑而过,只当是她在跟自己撒娇。

可这回,亲眼目睹此情此景,他才真正觉察到,自己是真的失去她了。

真奇怪,明明最开始接近她,不过是为了名利,失去了也不会难过。但心口怎的就这般疼?

像被人架在火上烤,将曾经属于他的关切和偏爱一点点从心中抽离。

可到底是心有不甘。

“昭昭,今日我寻你过来,其实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当面告诉你。”

外间起了一阵阴风,暖阁四角的料丝灯光晕摇摆不定,苏元良的脸在明暗间不停交替,笑容沉进眼底,深情又诡异,“我已向父皇请旨赐婚,父皇也已允准。不出意外,圣旨明日便会送去府上。”

“昭昭到时,可千万要记得谢恩啊。”

话音落下,伴随一声筷箸坠地,沈黛脸色刷白。

暖阁内顷刻间阒然无声,轻松气氛沉淀下来,像被人灌了水银,凝塞不通。风骤然变大,檐钩和风灯的挂钩摩擦,吱吱扭扭的声音在万籁俱寂时异常清晰,仿佛就绞在她神经上。

圣旨下来,就非嫁不可了。

连爹爹都救不了她……

努力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窥见点曙光,却要因为他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而功亏一篑?她双耳“嗡嗡”,接受不了,霍然拍案而起,“你!”

一下起得太猛,她眼前黑了一瞬,脑袋昏昏的,人跟着踉跄欲倒。

苏元良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得意地翘了唇,大剌剌伸手,欲一揽芳泽,却被一道走电般的狠力重重拍开,白皙的手背像被火燎过,瞬间红肿大片。

“戚展白你放肆!”

“放不放肆,二殿下可管不了本王。”

他一声未落,戚展白一声又起,字字铿锵,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

四周又沉默下来,无声的对峙,像是昆仑山上冰封千年的雪,寸丝寸缕都是杀人的戾气。

“你说,不出意外,明日圣旨便会送去显国公府上?”

戚展白拥着沈黛,怜惜地拍抚她后背,转目望向苏元良,温柔似水的眼波便凝结成了冰楞,直要将他五脏六腑都生挖出来。

苏元良拧眉,正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却听他不屑一哼,阴冷的游丝从他唇畔滑过,那一瞬,仿佛沙场修罗重现。

“那若是,出了意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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