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你什么时候出国?”李嘉艾在收银台旁轻轻问道。
“快了。”陆喻提着书,老练的把他们扎成一摞。
“要一起吃饭吗?”李嘉艾望向那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
“不了,回去有事。”他说的很简单。
他们一起走出了图书大厦,陆喻的车停在了路边。
人类的愚蠢就包含在两个词里面:等待和希望。
李嘉艾呆呆的看着陆喻坐到了驾驶室,然后摇下窗户说拜拜。
他就这么开走了,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女孩愣愣的站在路边,很久,她才明白,原来他真的已经不是他了。
那个孤僻的少年消失在了过去的回忆里,随着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
他不会再笑眯眯的跟她说话,也不会把烦心事只对她一个人说。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也只对他一个人说。
没有什么要怪的,要怪就怪那段时光吧,是时光把他带走,然后永不回头。
“再见。”她轻轻说道。
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重要的是陪着那个人的时间段。顺序很重要,也不那么重要。
黄昏照的人有些昏昏欲睡,满地的枯叶上铺满了夕阳。
“喂。”程缨的声音有些慵懒:“你开视频,我要闻闻你身上有没有其他人的味道。”
“我在开车。”陆喻叹了口气:“视频怎么闻。”
“故事版本写了吗?”程缨问道。
“...”
他忘了。
“你是不是没写?”程缨也叹了口气:“快写!懒驴上磨!多用意象化,文艺点。”
陆喻心虚的把车停在路边,打开手机备忘录里《蒲公英》的剧本,思忖片刻后,缓缓动笔。
英如茫然地抬起了头。
像个稚子。
她从床上下来,推开窗户,她住的地方不高,像是被周围的建筑松垮垮的拥抱着。
今天的月亮很饱满,云层似乎无力托载,要从天上掉下来。城市里颠倒着黑白,明明是夜,却宛如白昼,陆离光怪,过度的霓虹使这座城市藏住了黑夜。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蒲公英在她的七窍上肆意生长,她挣扎着,可那份痛苦使她身体渐渐麻木,嗓子里的蒲公英令她缄默,发不出一点声响。
她坐在了电脑桌前,屏幕发出微弱的光,是她睡着前翻阅的新闻。
一颗图钉悄无声息的坠落,在地上凄凉的反着光。
新闻里是一个男人出狱的消息,一个被判了八年的性侵犯。
她一拉到底,点了根烟,烟雾氤氲中,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房间内没有声音,如同无月的长夜一般沉默。
只有红色的烟头在黑暗中喘着粗气。
她急切的关掉了这个页面,可后面的页面依旧是这条新闻。她继续关,有些慌乱,却怎么也关不掉。
有些心病,不敢理,却剪不断。
页面显示程序错误。
她直接关掉了主机,电脑屏幕融在黑暗里。
她长出一口气,在黑色的保护色里。
电脑再次开机,光亮有些锐利。她点开微信,鼠标又在浏览器上踟蹰。
电脑发出声响,她点开杨雨微信视频。同时下意识的将电脑屏幕前的烟灰缸推到一边。
“宝贝,你怎么样了?”画面上的小姑娘关切的问道,镜头被呼出的空气温暖,微微模糊。
她挤出了笑意,或许笑只是一个表情,与心情无关。
“我很好啊,怎么啦?”
杨雨看着她的笑容,只觉得心酸涌上来,说道:“如果你害怕的话,要不我现在过来陪你吧?我刚好就在地铁站准备回寝室,换个方向而已嘛。”
或许是杨雨意识到了镜头模糊,赶忙拿远了一些。
一道人影从屏幕中踱步而过,带着耳罩和口罩,与深邃的地铁楼梯渐渐融为一体,消失在镜头中。
她撑着下巴,眼睑低垂,说道:“害,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真的已经没事了。……我…妈来电话了,先不说了,拜拜,你回去吧,我没事的。”
她挂掉了视频,手机在桌上颤抖。她点开电话,母亲的声音传来,她却点开了浏览器,在历史中找到那些新闻,将照片放大,一点一点观看着。
“英如,妈妈真的好想你,可以回家吗?”
英如沉默了片刻,说道:“妈,不用担心我,我真的没事。这么多年过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低声的啜泣,顺着电话线,一声一声滴在英如的心头。
“都怪我们当时对你照顾太少了。妈妈…妈妈真的很对不起你啊…妈妈……”
英如咬紧了下嘴唇:“妈妈,我已经走出来了,真的,后来妈妈你也一直陪着我的啊,工作都辞掉了,真的不用担心我啦,好啦,我要继续复习了,先不说了。”
她将电话掐掉,拍在桌子上,低着头,将两条腿踏在椅子上,双手环抱着。
她像一个自缚的茧。
忽然,她猛的跳下椅子,抱着电脑爬到床上,床上有很多的毛绒玩具,她一把抱住一大把,然后将它们一个个摆放在自己的周围,把自己围起来,直到四周严丝合缝,她才把电脑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长夜下,沉默的光阴分外漫长,风无意的在街道唱着歌,这一夜,不知有多少枯叶即落。
不知过了多久,电脑再次传来微信视频的声音,英如点开视频,是微信群聊里的。六个人的视频窗口,有一个人却是黑的,正是刚才的杨雨。
她盯着杨雨深邃的黑色镜头,竟隐隐有些不安。
昵称显示为夏琅的女生摆弄了下镜头,撩了撩头发,开口道:“杨雨什么情况?怎么不开摄像头啊?欸,英如,你不是说出去住了想养猫吗?猫猫呢?养了吗?养了吗?让我们看看呗”
英如浅浅一笑道:“养不了啦,我猫毛有点过敏。”
杨雨在群里发消息说道:这会我不太方便说话,我在车上呢,我打字。”
英如眉头一皱,心说刚才不是还在地铁站口呢吗?
风忽然打破了宁静,窗帘在风中沉浮,英如跳下床,窗外竟稀稀泼了些小雪,英如抬头,不见明月,只有微弱的光晕在云层中轻轻盛开,她关上了窗户。
雪不大,只是风弄的人紧张。
英如坐到电脑前,备注为王玟的女孩说道:“我们来玩个游戏放松一下吧,平时学那么辛苦,给你解解闷。最近“是不是”不是挺火的嘛,咱们也试试?”
“好呀。”
“那谁有点子啊?主持一下,给个故事吧。”
男人注视着手机屏幕,不知是细雪满头还是未老先衰,年轻的脸庞却是两鬓微霜。
路灯的橙色光晕披在他的肩上,将他的影子拉扯的很长。
他手机屏幕上,赫然是刚才英如的视频聊天,他用手指描摹着王玟的嘴唇。
片刻后,他在对话框缓缓打出了一行字:我来吧,我打字的话故事还能随时翻看。
群备注赫然是杨雨。
西风卷起数不清的雪屑,似乎想将他掩埋。
雪下大了。
英如攥紧手,想留住掌心中余下的一点温暖。
她将毛绒玩具朝自己身边拢了拢。
电脑上出现杨雨的字幕。
杨雨:这是一个童话故事:从前有个蒲公英庄园,里面密密麻麻的长满了蒲公英,庄园主除了他的蒲公英谁也不关心。有一天,庄园主邀请一个画家为自己的小女儿教画,小女儿喜欢穿着白色的裙子,而在庄园的仆人们之间总是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画家是可怕的魔鬼,他对可怜的小女孩图谋不轨。庄园里的后花园是禁地,庄园主从来不让任何人进,并且传说那里面有一只浑身洁白的恶鬼,但谁也没见过。有一天晚上,禁地里不断传来大笑声,第二天,画家的尸体出现在了后花园门口。画家是怎么死的。
备注为高文馨的女生开口道:“画家是被庄园主杀死的吗?”
杨雨答道:不是。
王玟说道:“是不是恶鬼在禁地里面把画家杀了?”
“不是”
另一个叫张文媛的女生说道:“是不是…根本没有恶鬼?”
“不是”
杨雨回答的很简洁,有时刚一开口,便立马跳出不是的字样。
夏琅思忖片刻,回答道:“白色…白色衣服!恶鬼是不是其实是小女孩?”
“不是”
“是不是…根本没有恶鬼?”
“不是”
“啊!画家是不是把小女孩骗到禁地里要图谋不轨?”
“不是”
“啊?那流言其实是假的咯?”
“不是”
英如的电脑屏幕上,鼠标打开了一条新闻,是当年性侵女孩的犯人在狱中出现自杀倾向,狱友表示曾多次发现自杀,评论区则全是铺天盖地的谩骂。接着又点开一条新闻,是他出狱的照片。
男人双耳裹着纱布,似乎还有斑斑血迹,嘴唇轻抿着,他似乎在与世界缄默,又或者被无声的囚禁。
他的眼中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像是无星的夜空,黑色底下却是波澜壮阔。
他,直视着镜头。
英如似乎觉得他在注视着自己,她侧过眼神,艰难的吞了口唾沫,眉毛低了下来。
她的鼠标停顿在了他的耳上。
夏琅的声音传来:“这…画家也不是坏人啊…那…哎呀,我想不出来了,欸,英如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给你解闷呢,你不参与可不行啊”
王玟也说道:“:是啊是啊,英如,你也想想,你最聪明了。”
英如有些呆滞的说道:“……是不是…小女孩害死了画家?”
“是”。
有时一个恍惚,便好像过了很多年了。
夕阳温热了秋风,枯叶在枝头隐忍。
带着眼镜的男人拉起女孩的手,在作画,画上是许多蒲公英,种子飞舞,像是炊烟袅袅。枯黄色的农田显得有些潦草。
男人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
女孩赶忙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头发下是一道黑紫色的淤青。
男人笑着说道:“这么晚了,妈妈还没来接你吗?”
女孩目光游离向窗外。两根指头搅拌着裙角。
“她...很忙。”
男人动作轻柔的将画取下来,慢慢放在一旁。
“一会小婉老师回来了让她送你回家吧,我记得你们俩住的很近。”
女孩眼镜微眨,低下了头。
“老师,你送我回去吧。”
忽然,她松开了裙角,慢慢抬起头,微笑着说道:“家里..还有小猫没有喂。”
男人微微一怔。
窗外,秋风骗走了枯枝最后的一抹挽留。
杨雨:我快到站了,公布结果吧,我快到站了,公布结果吧,其实是没有恶鬼的,小女孩只是为了让父亲转移注意力,才把画家骗到了禁地去,禁地其实也就是种满了更密集的蒲公英的后花园而已。小女孩谎称自己的帽子被风吹走,让画家去禁地里捡,大风一刮,蒲公英全都塞满了画家的鼻子嘴巴,大笑的声音也只是画家想把蒲公英喘出来,最后因此活活窒息而死。其实没有恶鬼。杀死画家的也并不算是小女孩,只是太多太多的蒲公英飞舞起来的种子而已。只是,播种错了地方。是吗?英如。
男人走在街上,将手机装在口袋里。
他曾经是个美术老师。
他不久前是个罪犯。
有些故事,是过去的事情,有些事情,也永远不会过去。
他踩着路灯的光点,慢慢抬起头。
路过一对情侣时,他们看向男人的方向,好像张开嘴在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静音一般,男人也注视到了他们。捂住耳罩,惊慌失措的逃开。
或许,他曾经也是个逃兵。
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这么想。
英如注视着电脑上杨雨的回复,神级紧绷到了几点。
她总是逃不出一个梦,从黑夜直到破晓。
漫天的蒲公英扑面而来,那么理所当然的在她七窍里植根。
那么自然的令她窒息。
她想呼喊。
她想咆哮。
可是世界对她选择了缄默。
她想到了很多年前,很久很久之前。
她想要一点照在自己身上的光,却踢翻了别人的烛台。
有些事情,知悔不愿悔,该忆不愿忆。
英如用颤抖的手指在杨雨的对话框里写下了三个字。
你是谁?
对方只发来一个地址。
是她租的房子的小区。
电梯里,男人卸掉了耳罩,露出触目惊心的纱布。
他轻轻哼唱着童谣。
英如猛的坐了起来,将娃娃胡乱的推到了一边。
他,回来了。
英如将茶几推到门前抵住,从厨房拿了一把刀。
刀子映得英如的脸有些狰狞。
男人在红褐色的木门前站定,看了看门牌号,拿出手机点开qq,找到英如的名字,上面一行小字。
手机在线-wi-fi。
他缓慢的伸出手,
似乎向八年前那样,轻轻抚摸着英如的头。
他轻扣门扉。
空气凝固住了,灯光下的灰尘在静静的流浪。
英如颤巍巍的说道
“是你吗?”
她握紧了刀柄,似乎在抓住唯一的希望,手背上青筋隐隐隆起,虎口捏的发红。
他看着黝黑的猫眼。
往日历历在目,却无从勾勒。
她注视着他,那是八年来梦边让她彷徨的一张脸。
楼道的灯光有些刺眼,英如眨了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他比光还要刺眼。
他靠着门背缓缓坐下,她看到他在猫眼前消失,门的那畔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
英如抱着双膝,手里拿着刀子,坐在了茶几上。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已经成年了,对吗?”
英如没有说话。
“八年来,你做过梦吗?”
“对...”
“不用说对不起。其实蒲公英,只是想找到适合自己的地方生长,却不知道,自己会使其他植物枯死,贫瘠。”
英如有些疑惑,她根本没有说对不起。
她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握着刀,一点点倾听着门后的声音,她在判断他的位置。
男人的声音有些平淡,像是背台词一般:“你哭了吗,不要哭。你没有哭的理由。我也没有,现在不管任何蒲公英都无法在我这块泥土上扎根了。”
她根本没有哭。
英如想到了什么,那张照片,对,就是那张照片!
双耳缠着纱布,他根本听不见!
刚才的故事,他也只给自己回复了是,并且其他人一开口他就会说不是。
“……现在,请你说一句对不起吧。同样的,我还是想听听你的解释。”
英如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疲倦。
她想到了很多事情。
突然,她歇斯底里的大喊着:“对..不..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真的不想再被冷落了,我想让让妈妈让你们让所有人多看看我,我也可以很优秀,我有错吗?你说我有错吗!你们看看我,看看我就不会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啊!够了吗!都是我错了,我错了!”
这才是,八年前那个小女孩真正想说的话。
她似乎打开了话匣子一般。
她是有愧的。
尽管这份愧意,迟到了许多年。
火大无烟,水顺无声,人苦至极时无语。
门的那畔缄默着。
“我当时太小了,我只想你们注意到我…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一个谎言会这么严重,对不起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稚子,有时也可杀人。
男人缓缓起身,身上背负着灯光。
他将一个袋子挂在门上,袋子里有一个透明的方块,里面是一株蒲公英。
它还栩栩如生呢。
袋子里的蒲公英的旁边放了一台手机,屏幕还亮着,是女生们的宿舍群聊界面,聊天框里显示有一段录音文件上传成功。再次弹出一条消息,qq消息,文件已被接收。
英如看到男人远去的背影,擦了擦眼泪。
一切,终于结束了吧?
她这么想着。
男人听不见的,但是我道歉了。
可她没想过,此时已不是当年。
白马是马,白马非鹿
她走到窗前,下了好大一场雪,雪花躺在街道上,替着柏油马路接受着月光的眷恋。
天气预报说明天是个大晴天。
陆喻长出了一口气,外面的太阳落的更低了,几乎钻进了远处低矮的楼阁。
“这样够文艺了吧。”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