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刃击秋风,试问不平之事
好说歹说,费尽口舌之后,终于请动那小丫鬟迎儿,代他向蕊娘传递诗偈。将小丫头打发走之后,醒言顿觉松了一口气,这悬在心里几天的事儿,总算可以有个交代。
想来,那蕊娘看了自己所题四句话儿,应该能够读懂个中含义。凭往日风闻得来的印象,醒言觉得这位名号花月四姬之一的蕊娘,绝非那种虚有其表的浅薄女子,应该能够读懂那诗偈中的弦外之音。
“瓠叶岂堪合欢渡,解脱未必是慈航!……”闲下来的少年,又忍不住将自己这诗偈反复念诵了几遍。
——吟诵自得之余,却又稍稍有些迟疑:“呃……这‘解脱’二字,会不会有些直白,惹恼蕊娘?唔……应该不会吧,这‘解脱’二字,也是脱胎于那楼前所悬对联——这联句楼中众人皆知,蕊娘大度,应不会就此计较。”
“嗬!!说不定啊,那蕊娘读懂之后,还会来向我细细问询吧?——那样我就有机会将心中所疑,一五一十告知于她了!”
想得此节,醒言颇有些欣欣然——心思单纯的少年,深信自己那诗偈一到,便可唤醒那犹在梦中的蕊姐姐。
别看他现下正端坐在几案之前,拿着他那本特别版的《上清经》,像煞有介事地摇头品读——实际上,此刻他的全般心思,完全用在留心那房门的动静上!
……“吱呀!!”
正在等得有些心焦,那门扉却是适时响起。
——看来,那蕊娘真个是心思敏捷的女子,并没让他久等。闻得房门响动,醒言赶紧抬头观看——嗬!!这推门进屋之人,不是那蕊娘是谁?想必,蕊娘此番来访,定是来向他问清楚那诗中原委的了!满腔热忱的醒言,赶忙放下手中经书,便要起身相迎——却冷不防只听得“啪”的一声,那位进来之后只是不吭声的蕊娘,却是将一张麻纸片,拍在他的面前!原本满心欢喜的醒言,这时才察觉到情势有些不对。凝神一瞧,那张正被蕊娘素手按住的纸片,却正是他不久之前,刚刚请迎儿递去的诗偈!待目光朝蕊娘脸上看去,少年这才发现,眼前这位原本便是端庄肃洁的蕊娘,现在的脸上更是如敷冰雪!见此情景,醒言心中暗叹一声:“罢了!恐事不谐矣!!”
虽然心念电转,但乍睹蕊娘这未曾预想到的肃穆情状,醒言还是有些不知所措。正自口角嗫嚅不知从何说起,却听得那一直不说话的蕊娘开了口:
“张家小哥,尊诗已观,就此还回。”顿了顿,又添了一句:
“——以后还请小哥再勿编出这等风言风语,污了奴家耳目!”说这话时,蕊娘语气萧瑟,显是颇为气恼。
“呣?”乍闻这怨责话儿,醒言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蕊娘所言何意,思忖道:“风言风语?……这却是从何说起?……风、风,啊!”醒言终于反应过来:“这‘风言风语’四字,不正是说自己所述如风飘荡,是那无凭无据的虚言嘛!
而这‘风’字儿,还兼带有些谑浪调笑之意……”想到此节,醒言赶忙申辩:
“蕊姐姐,您别误会!我方才呈献的那四句诗,并无任何冒渎之意!我、我只是想提醒姐姐……我只是听说,那胡公子,他、他开始花用蕊姐姐的……”
“莫说了!”少年这惶急之下有些语无伦次的话,刚说到一半,便被蕊娘重重打断:“我与胡郎之事,毋庸他人置喙!”
——说到这儿,蕊娘发觉自己的语气可能也有些重了——看方才情形,眼前这张家小哥儿,应该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想到此节,这位芳名甚著的花月蕊娘,也从方才的满腔气恼之中,稍稍平复了下来。只听她放缓了语气,对面前正自惶惑不已的少年言道:
“张家小哥啊,你那诗中之意,奴家也自是读得明白。只是你却有所不知,那胡郎……”
说到这儿,冷若冰霜的蕊娘,却有一缕晕红上颊:“那胡公子,他对奴家可谓是痴心一片,满腹真情!此情此意,天日可表。奴家又岂能容得旁人谤渎他半句!小哥这番好意奴家心领了,但这种话,还请小哥今后半字也莫提起!”
说罢,也不待少年张口分辩,便转身拂袖而去!
——醒言到此方知,自己一片苦心,已是全部白费。“看来,原先自个儿将此事,看得太过简单了。”醒言心中不免有些自责。只是,悻悻之余,他还是有些困惑:“为何那蕊娘,都耐不得听我半分解劝?”面对着这与预想大相径庭的结果,少年呆坐在那里,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一会儿,覆在少年眼前几案上的那张诗偈,也被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儿,轻轻地揭起,飘飘悠悠,打着旋儿,逐渐飞出了少年的视线,不知掉落到何处去了……
其实,正如那蕊娘所说,这醒言真个是“有所不知”——蕊娘方才那番“出乎意料”的反应,却恰恰是一点都不奇怪。虽说,这醒言夙根颇慧,心思灵透,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小少年,于这些男女情事上,却还着实懵懂。
——这些个儿女情长的微妙心事儿,又岂是多读些礼乐诗书,便可猜懂的?因此,醒言想凭那短短几句警醒话儿,便让蕊娘迷途知返,却显得实在是有些单纯了。想那蕊娘,眼下与那胡世安胡公子,正是两情浓热之时;更何况蕊娘本就心性坚一,更是将一缕情丝,牢牢拴在她情郎身上。
说起来,饶这蕊娘端庄自持之名再著,却究竟是个妓女之身。俗话说,这青楼夜冷、章台路滑,别看现在是车水马龙,满目繁华,一旦待那年齿再长上几岁,到那芳华摇落、容颜老去之时,那后半世孤苦无依的凄怆景况,又岂是“寂寞”二字可以绘得?
因此,这青楼之人唯一的出路,便是趁自己颜色未衰之时,寻得一可靠人儿,把那终身托付——这是所有青楼女子,最体面也可能是唯一的正经出路了!
——但,寻常来这青楼鬼混的男子,又有几个能够托付真心?风流恩客,走马章台,俱只为寻个乐子,解个乏儿;又有谁会真正愿意费钱费钞,来替姐儿赎身?——即使有那一时惑于姿色而许诺出钱赎人的子弟,却也往往挨不过那些所谓的清言物议。
因此可想而知,现下这蕊娘,好不容易碰上个愿意救她脱离火坑的痴情公子,又怎会不对他死心塌地?更何况,这位胡世安胡公子,不仅人物风流,为人更是又知情,又识趣,真个是旷世难得的佳偶——
可以说,这位现下常在赌坊出没的胡公子,在蕊娘眼中,简直就是个完美无瑕的玉人儿,是她的世界的全部了!值此时也,蕊娘真个是有耳也聋、有目也盲,又如何能听得进旁人的半句逆耳之言?
——也许,醒言在她的眼中,只不过是个和孩童隔层壁的少年罢了。因此,方才蕊娘那番反应,尽管醒言有些想不大通,却实在是完全合情合理。少年正自闷坐,却又听得那门扉响动。抬头看时,原是那小丫鬟迎儿,又踅进房来,扯住他问长问短。原来,小丫鬟将那片诗偈递给蕊娘之后,却见她看罢面沉似水,虽然片字不语,但迎儿心中已然知得不妙——定是那醒言哥哥诗中,言语有啥冲撞之处了。因此,心里担着忧儿的小丫鬟,便尾随而至,在一旁候着。待蕊娘离开之后,便也进得屋来,问问醒言那蕊娘有没有如何怪责于他。
听得迎儿好心相询,醒言虽然正自憋气,却也还是顺着话儿,跟她支吾递答了几句。虽然搭着话儿,少年却有些神思不属。
瞅着眼前还在努力安慰着自己的小姑娘,醒言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想念一个多月前,那位曾与他同心协力的少女,居盈……“居盈,居盈……”
乍想起那居盈小丫头,醒言忍不住在心里,又将这个名字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居盈那轻言浅笑的可爱模样,在醒言脑海中逐渐浮现。少女前后那两般妍媸有别,但俱都宜嗔宜喜的容颜,不时在醒言眼前摇晃、交替。被那蕊娘之事弄得有些神思恍然的少年,在想起居盈之时,心里倒是似有所动,好像得着某种启示。只可惜,那也只是刹那间的灵光闪现,待他凝神特地去想时,却再也抓不住那片刻的灵机。
“得!!还是甭费力劳神地去想啦!”醒言用力摇了摇脑袋,似是要将这些烦心的事儿,全都从头脑里甩掉。“呵呵!!!想来那蕊娘和胡公子如此恩爱,我这一外人又何苦去多事?被那蕊姐姐叱责一顿,也是应该!“也许,确实是我将事儿想得太严重了吧?嗬
!正应了那句话,‘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想不到我也当了一回庸人——难道我原来不是?!哈!”醒言自嘲了一番,跟自己开着玩笑,那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了许多。
——醒言的生活,似乎又回到它原本的轨道,有些无聊,但蛮惬意。现在,醒言也央得那楼中和善的姐妹,依着那把无名旧剑的尺寸,替他粗粗缝了一条布套。醒言便拿这条布套做鞘,将那把有些爱斗气儿的古剑装起。平常,醒言便也学着那些个江湖豪客、世家子弟的做派,在街上摇摆闲逛时节,将那新捡得的旧剑,斜背在身后装幌子——毕竟是少年心性,醒言颇觉这样显得威风凛凛,比较好玩!
当然,这剑倒也并非只拿来当摆设。醒言在那闲暇之时,也去那季家私塾,跟着塾中的季老先生,略略学些剑术。
原来,在那季家私塾之中,所教倒也不完全只局限于礼乐诗书;那射御之道,也是稍有涉猎。季老学究教授的塾课之中,原本便有那剑术课。当时办塾理念颇重兼收并蓄,这种课程安排并不值得奇怪。
当然,由这位德高望重的季老先生来教授的剑术,绝不可能是那种血腥气十足的弑人之术。那老头练起剑来,姿态雍容优雅,举手投足之间徐疾适度;再配上他那副长须苒苒、袍袖飘飘的模样,远远望去倒似是神仙一般——也许,将季老先生的剑术称为“剑舞”,来得更为恰当些。
不过,无论这称谓到底如何,若是真个演练起来,倒也能强身健体、活络筋骨。
因此,那些学生学起来,倒也是乐此不疲。
以前醒言因为家贫,买不起合适的刀剑,便拿那竹木削就的假剑充数。那木剑舞动起来,虽然颇具规模,但手底的感觉,总觉着有些不得劲。待得大上几岁,也便羞于再拿那玩物一般的木剑操练。因此,说起来醒言已经很久没去参加剑术课了。
现在少年无意间捡得这把旧剑,虽然看起来颇为朴拙,但好歹也是把真剑。因此,若得些闲暇,醒言也就颠颠地跑去跟季先生学剑,倒也颇能打发时间。
这日下午,在花月楼后院的那块花园空地上,醒言又将季老先生近日所授的那套剑术,演练了一遍。收剑立定,觉着身上颇有些爊热,醒言便将那剑贴住自己的面颊,感受着从剑身上传来的一丝宜人清凉。
“嗬!若是那日在那鄱阳湖上,将这剑搁在陈魁那厮的颈项之上,估计效果会更好吧?哈哈!!!”
感受到剑身传来的丝丝冰凉,醒言忍不住这般放肆的想着。呵呵,那夜与居盈小姑娘无间合作,一起威吓那为非作歹的陈大班头的经历,端的是历历在目。
“呀!”刚想起这事,醒言心中便是猛然一动!
——原来,少年终于想到,这几天飘忽在他心底,那种若有若无、想抓又抓不住的念头是什么:
“……蕊娘那事,既然好生劝谏无效——那我何不故技重施?!”原来,醒言虽然那日讽谏蕊娘受挫,表面似已是风平浪静,但在他内心里,疾恶如仇的少年,却实在放不下那蕊娘之事。纵然给自己想出千般理由排解,但心思机敏的醒言,却始终还是难以说服自己,相信那胡公子对蕊娘姐姐是真心相待。醒言实在是骗不了自己——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事儿也许相信之后,对自己颇有好处,于是便很想让自己相信——可偏偏,这些事儿自己就是相信不了!
虽然,蕊娘那日对少年如此疾言厉色,但醒言生性随和,并不计较,反倒是每每想到,那蕊娘姐姐最后若被骗得人财两空,那对她而言,将是何等痛苦!
因此,虽然表面上一如旧日,但内心里,醒言却时时在琢磨着,如何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儿,让现下仍对那凉薄之徒深信不疑的蕊娘,早日清醒过来——
现在,似乎终于有了些头绪。刚从那鄱阳旧事中得到些启发的少年,似是顿然得到解脱。望了一眼不远处蕊娘所居的楼舍,醒言呵然一笑,将那手中之剑在秋风中用力挥了挥,然后便转身离去。在少年身后,那秋树枝头孤零零吊着的最后一片黄叶,似是再也抵挡不住那如刀似剑般的肃杀秋意,无奈地从那高高在上的枝头坠离,在萧瑟秋风的裹挟下,飘摇、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