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夜里并不安静,盛言楚伫立在街角黑暗处能看到大门口徘徊着好几队手持刀剑的侍卫。
襄林侯府地处偏僻,一入夜四处便不再有老百姓在附近来往,即便是这样,襄林侯依旧没让人松懈侯府的防卫。
侯府此刻宛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进去比登天还难。
阵阵凉风嗖嗖的在盛言楚脸上肆虐,盛言楚吹了几口冷风后,意识渐渐回笼。
酒意一醒,盛言楚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发疯独自一人夜里来到了襄林侯府外。
白日李兰恪的话还萦绕在侧,那是华宓君从前的隐晦耻辱,是李老大人想要瞒他一辈子的秘密,他这会子跑来侯府撒什么野?
只因年少冲动想过来教训教训襄林侯这个衣冠禽兽?可他现在两手空空怎么和襄林侯抗衡?
何况这桩事不能闹大,闹大了华宓君如何自处?他…这个未来李家姑爷的面子往哪搁?
他不是圣人,他是个血肉男儿,婚配的妻室有此遭遇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从前他不太能体会李兰恪对华正平和唐氏的恨意,现如今他倒能切身感受了。
只要是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女人有这种不能回首的遭遇,越想思绪越乱,脑袋就跟装了无数爆竹一样,随时都处在崩溃爆炸的边缘。
脚一歪,少年清瘦的身子往树影潼潼的墙上倾斜倒去。
盛小黑像是感受到主人内心的烦躁和纠结,伸出温热的大舌头舔舐着盛言楚搭在膝盖上的手腕。
以往这时候主人都会嗔笑地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笑说别闹了小黑,可今天主人没有。
盛小黑小小声的嗷呜两声,夜里冷,盛小黑便卧倒趴在盛言楚脚边,试图用没毛的身子去暖盛言楚。
夜晚的风真冷啊,盛言楚想。
瘫坐在地,目光穿过无边的夜色,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在临朔船上初次见华宓君的时候。
短发,乖张,笑得张扬,像个小狐狸一样伶俐活泼,那时他就在思考,这是嘉和朝哪家的女公子,活得真潇洒啊,八.九岁的芳华年纪竟没被束缚在深宅后院……
他该承认的,他对华宓君最初的好感就来自那回船上,他羡慕那时候的华宓君,可以肆意地笑,再闹再胡来身后都有李老大人这样的家人呵护着……
这份羡慕直到他知晓华宓君的身世后便碎得稀巴烂。
而今日李兰恪的一番话令地上的碎片瞬间碾成齑粉。
抹了把脸,干燥的手掌上顷刻湿了一片,盛言楚鲜少哭,今夜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若说因为爱华宓君而哭,未免矫情。
他和华宓君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没到你侬我侬的地步,他答应这门亲,很大一部分是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女子能让他心动。
缠绵的爱情他想着等成亲后再慢慢培养也行,可今夜的他就是好难过啊,至于难受什么,他也不知……
月色清幽冷僻,绕过树梢时已过夜半,盛言楚腿麻得动弹不得,薄袍下的身子触之冰凉,就这样静坐到后半夜,大抵冷静下来了吧,盛言楚发楞无神的双瞳终于有了丝丝波动,欲起身往回走时,前边隐约有人影一晃而过。
还不止一个。
“小黑。”盛言楚拍拍睡迷糊的盛小黑。
盛小黑蓝褐色的眸子倏地望向黑夜的另一侧,在那里,刚有几盏火把隐蔽地溜到了襄林侯府的高墙。
“跟上。”盛言楚从小公寓拿出一件宽袍穿上,边系腰带边贴着墙壁往侯府那条街走。
才走了几步,盛言楚便停下来没动了,就着月光,侯府侧门巡逻的七八个侍卫均被擅闯的几人悄无声息地放倒了。
几人手法狠绝果敢,不像是普通的宵小之辈。
盛言楚顿住脚定在巷子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跟这帮人一道进襄林侯府一探究竟时,侯府大门忽从里边敞开,旋即一堆训练有素的士兵从里边冲了出来,登时就将门口几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士兵后边走出来的人盛言楚认识,是那日在金銮殿上随意扔他考卷的闻人将军。
“小黑别出声。”盛言楚手抵在唇边,盛小黑乖乖地将光秃秃的尾巴竖起来,一般这种情况,盛小黑都是处于备战状态。
盛言楚蹑手蹑脚地趴在巷子口矮墙上看,门口两队人马已经交手起来,坚硬如铁的长木仓短剑在空气中发出刺耳的铮铮声。
寡不敌众,何况闻人将军等人侯在府门后伺机行动良久,很快夜闯侯府的人渐落下风,有几个被闻人将军绑了起来。
盛言楚心一凛,他不认识夜闯侯府的人都是谁,但深更半夜跑来侯府的肯定不是简简单单想上门喝茶,既是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他得出手相助。
思及此,盛言楚找来布巾将脸蒙上,盛小黑身形庞大惹眼,盛言楚便将盛小黑放进小公寓,做好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气,宛若离弦的弓箭一般往侯府大门方向冲去。
陡然出现的人,惊得两方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打斗。
“什么人!”闻人冲利剑唰得一下指过来,旁边一行人目光紧跟着落到盛言楚身上。
在两方灼热而又错愕的目光下,盛言楚稳着自己的慌张,撇下树枝作箭拉弓射向闻人冲,
带着倒刺的树枝从闻人冲耳畔擦风而过,闻人冲怒火和心惊猛地蹿上头。
“还楞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胆大包天的小贼给本将军拿下——”
一声令下,之前和夜闯侯府的侍卫纷纷冲盛言楚奔来,盛言楚递给那些人一个眼神,旋即使出读书时每日锻炼的力气,步伐矫健的蹿进对面黑暗的巷子。
绕了一两条巷子,盛言楚停下来喘了口气,也不带这帮士兵走迷宫了,直接一个闪身进了小公寓。
“人呢!”
“我分明看到他跑这来了!”
“一家一家的搜,切不可放过他!”
“是——”
稀稀疏疏的脚步声四散开,很快就听到敲门扰民搜查的动静。
“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
“有贼么?”
“不清楚…”
老百姓怯怯交谈中夹杂着侯府侍卫的冷声呵斥,还没等他们将侯府对面这条街的百姓巷子的门都打来,就听侯府里忽传出一声声尖叫。
“走水了——快来人呐!”
“快快快,快救火…”
“水呢!”
“蓄水的缸不知被谁敲碎了!”
……
盛言楚躲在小公寓抱着盛小黑仔细听着,不消片刻,尚在巷子口逮他的侯府侍卫皆冷着脸回侯府救火,此番折腾闹着巷子里的百姓怎么也睡不着了,纷纷探头张望。
趁着混乱盛言楚从小公寓里钻了出来,入目就是一片火红的光亮,是侯府西边宅子。
深更半夜起火还砸了院中的水缸,肯定是人蓄意为之。
至于是谁……
“小兄弟。”
身后有人大手突然按在盛言楚肩膀上,盛言楚汗毛直竖,僵着脖子侧脸去看,橙黄色的火光映照下,盛言楚似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人不敢见光,盛言楚盯看过来时,男人瞬间垂下眸子,手搭在盛言楚肩上用力地捏了捏,低声道:“今晚多谢了。”
再无其他话,等盛言楚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经迅速转身快步走进了黑暗的深巷口。
盛言楚赶忙往里边跑,却见男人早已消失地无影无影。
和盛言楚溜进公寓藏身不同,男人是实打实的真功夫,略一腾身就攀爬上了墙壁,旋即悄无声息的没入了黑夜中。
身后侯府的尖叫声不绝于耳,见状盛言楚反倒平静了心,看来襄林侯府有的是人想灭了它。
没水救火,府中人便去挑东面院子池塘里的水,可惜远水救不了近火,半炷香.功夫不到,西边院子的橼木发出崩塌,‘轰隆’几声巨响后,西苑高大的撑木砰得倾倒,屋子里的火须臾被砸灭了大半。
老百姓瑟缩一抖,谁也不敢在外边逗留,有胆小怕事的小声嘀咕侯府的火会不会烧到他们这来,更有谨慎的人溜进屋子拿桶不停的从水井里挑水备着。
盛言楚抬头望风,今日吹得是西南风,风只会往侯府南边院子吹,不会殃及百姓巷子。
侯府西苑的撑木烧断后,救火的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西南风一起,倒地的碎火零散地往南边院中跑,这一夜侯府的人想来是睡不好了。
盛言楚乘星而归,一进盛家小院就累得睡过去了,早上醒来后才想起没将盛小黑从小公寓里放出来。
心当即往下一沉,跑到小公寓一看,他直呼好几声好家伙。
错过了一次白雾出现的时间就算了,小书房的玻璃门被生生从外边撞开,散了一地的玻璃碎渣。
举目望去,没看到盛小黑的身影。
踢开地上的碎片,他赶忙探头往窗外看,乌黑无边的窗外看不到半点光亮。
“没掉下去就好。”
盛言楚拼命的自我安慰,折回楼下和卧室来回翻找,越找心中的恐惧就跟深海里的海水一样将他淹没,喘不过气来的无助感促使他再次来到窗前。
“小黑——”
窗外空旷,吼起来还有回音。
“小黑…”
喊第二声时,窗下忽起一阵阴风,盛言楚下意识地往后倒退,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亮白的身影从外边飞蹿进窗,下一息,一条毛茸茸的大狗将盛言楚扑倒在地。
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得盛言楚都忘了责骂盛小黑乱跑,手一摸,软和和的,再看,嚯——
“小黑,你长毛了!”
还是那种无暇的纯白色。
盛小黑抖了抖大耳朵,继续压着盛言楚的肩膀舔脸,带着倒刺的温热舌头舔得盛言楚脖子出奇的痒。
“别舔,哈哈哈,乖,让我起来…”
盛小黑骨骼大,比两个成年男人还要重,盛言楚推不开大狗勾只能软语哄着,好在盛小黑听话,舔了几下后就乖乖地坐立到一旁。
望着盛小黑新长出来的一身白毛,盛言楚不由发笑,抬手用力地薅了顿盛小黑手感极佳的绒毛。
得,看来名字取错了,得叫盛小白才对。
一人一兽来到如墨般的窗前,盛小黑一夜长出白毛后似乎比从前更大了,两只前蹄搭在窗前竟有些站不开,盛言楚被挡得看不到外边,只能将盛小黑的爪子扒下来。
因着盛小黑刚从窗外爬上来,以盛言楚对盛小黑弹跳能力的估计,窗外的落地点大概有两丈左右高。
找来台灯,盛言楚大着胆子探出脑袋往下看,台灯的照明度有限,但半丈之内的视野还是能看得清的,可现在他什么也看不到,浓稠的黑色将窗外的一切覆盖的严严实实。
盛小黑仰头叫起来,盛言楚侧开身,只见盛小黑轻松地跳出了窗外。
“小黑!”盛言楚急得伸手去拽,却只抓到几根细毛。
盛小黑在下边吠了两声,盛言楚这才明白盛小黑是在帮他测量下边的深度。
挠头,他好像估计不出来…
回声太严重,一时还真的不好推测下边有多高。
盛小黑爬上来时,盛言楚伸手摸了摸盛小黑身上的毛发,很冰,还有水汽,想来底下温度应该很低。
若盛言楚敢闯,其实大可以骑着盛小黑下去一探究竟,可他惜命的很,有了上回骑着盛小黑游街差点撞飞的经验后,盛言楚着实不敢骑盛小黑去窗外。
歇了心思,盛言楚开始数落盛小黑,盛小黑委屈地贴着墙壁拿眼睛斜睨盛言楚,总之丝毫不悔改,没辙,盛言楚只能认命地去清扫玻璃渣。
玻璃渣用布裹紧,将其用石头砸成粉末后扔进了铺子后厨的灶眼里。
程春娘正在锅灶前熬高汤,见盛言楚将一快成色好的布巾往熊熊大火里扔,当即心疼道:“好端端的烧它干嘛?这么好的料子搁外头卖得好几十个铜板呢!”
用火钳掏了掏,确定烧干净后,盛言楚才小声道:“娘,我烧的是仙人洞里的东西,不能见人的。”
程春娘‘啊’的张大嘴,亦压低声音:“你烧它干嘛?”
盛言楚将盛小黑从小公寓里放出来,乍然看到白毛的盛小黑,程春娘好半天没认出来。
“他将仙人洞的东西撞坏了,只能烧掉。”盛言楚揪着盛小黑的大耳朵把玩,笑道:“娘,我就一夜没看住他,你瞧瞧,他就变了样。”
程春娘轻轻顺着盛小黑长而密的毛发,嘀咕道:“楚儿,你说小黑是不是因为仙气才变成这样?”
盛言楚点头应是,昨夜他心都在襄林侯府,盛小黑撞破玻璃门应该是看到了书房里骤起的白雾,之所以跳下去,应该也是为了追随白雾的去向。
盛小黑突然换毛在盛家闹出的动静不小,为了不惊动外边的人,盛家人决定这段期间将盛小黑锁在家。
“楚哥儿,得闲你去瑶山寺烧炷香拜拜菩萨。”月惊鸿将盛言楚拉到一旁,嘱咐道,“小黑到底是西北神兽狡,它可不是一般的小兽,一夜之间秃了便算了,这会子竟然又一夜长出白毛,着实诡异,这种异俗的事万不可掉以轻心。”
都说燕子在百姓家屋檐下衔窝是吉兆,猫衰犬旺,盛小黑作为神兽狡的化身,突然秃了又重新长毛,这种征兆不知是吉还是凶?
“我省的。”盛言楚瞧瞧天色,道,“我待会吃了饭就去。”
瑶山寺他是该去一趟的。
取了盛小黑一撮白毛,盛言楚没让盛允南跟着,独自坐马车出了城。
今日天气不太好,灰蒙蒙的,压抑的很,入了夏,京城还没怎么下过雨,此时天边卷起层层乌云,不出意外会有一场雨降下来。
老百姓拜佛讲究吉日,今天这样能见度低的情况委实不是上山烧香的好日子,但盛言楚三天假期一结束就要投身到翰林院忙碌,十天半个月怕是都没功夫往瑶山寺跑,何况他现在心里乱得很,左右没心思看书休息,还不如来瑶山寺静修半天。
盛言楚攀爬上山,一路只零散的遇见几个背着柴火下山的猎户,上山求佛捐香油的人还真不多。
瑶山寺庙的小沙弥以为今日不会有人过来,竖好竹篾扫把合掌:“净真,关寺门吧——”
唤作净真的小沙弥应声跨出高高的门槛,正欲合上寺门时,雾气围绕的半山腰处似乎有人往山上来。
“有施主过来了!”
两个小沙弥站在门口往山下张望,盛言楚走得快,不消一会就来到了瑶山寺前的空地上。
半阖的门哗啦敞开,正大门是空门,除了寺庙的和尚和意图出家的人能走外,像盛言楚这样的俗人只能走偏门,小沙弥适才要关的也是空门,这会子香客过来,他们自然要敞门迎接。
进了偏门,小沙弥引着盛言楚去拜佛烧香。
虔心地跪拜三下,闻着佛堂里袅袅的香火,盛言楚乱了一天有余的心终于有了片刻的安宁。
捐了五两香油钱,盛言楚问小沙弥:“小师傅,敢问寺庙今日还解签吗?”
小沙弥低眉垂眸,合掌柔声道:“施主请随我来——”
盛言楚抑着呼吸,将袖袋里的签条奉上:“这签还望住持帮我解一下。”
小沙弥愣住了,瑶山寺解过的签都会丢进朱砂血中浸泡,签条会变成红色,而盛言楚手中的签条一红一白,明显有一条没有解签过。
带着疑虑,小沙弥领着盛言楚来到佛堂后,佛堂静谧,一推门,门后草团上盘腿坐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简朴的袈裟披在身,只瞧一眼便让盛言楚心生敬畏。
老方丈至今高龄几何无人知晓,盛言楚合掌坐到对面时不巧看到了老方丈两排红红的牙床,这般一想,看来老方丈也和他一样是个俗人嘛。
笑成弥勒佛的老方丈伸出手,盛言楚忙躬身将两根签条递过去。
“施主来寺中求合欢铃时,老衲就说过了,你既不信老衲的签词,何故今日又来?”
老方丈口齿清晰,声如洪钟。
盛言楚不敢隐瞒,便将心中疑虑说了出来。
“弟子来此其实另有一事。”
除了解签,住持一般不会轻易见香客,盛言楚灵机一动借着解签的由头才得以进来。
“西北异兽狡?”老方丈笑了,“此兽在西北是祥瑞之物,很难驯服,施主能养这么多年,俨然是好福气。”
“那他从黑变白是?”
老方丈神秘一笑:“天下祥瑞和凶兆出现,多多少少都会现有变幻。”
这道理盛言楚他懂,就好比上辈子小公寓发生地震时他就觉得心口狂跳,第六感告诉他接下来有大事发生,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竟重生到了嘉和朝。
“敢问方丈,异兽狡有此行迹是吉还是——”
没等盛言楚问完,老方丈径直打断:“狡为祥瑞之兽,自然是…”
老方丈调皮的很,笑眯眯地望着盛言楚,话说一半改口道:“施主近些时日定会有喜事发生。”
“喜事?”盛言楚大吃一惊,若面前坐得不是德高望重的瑶山寺住持,他恨不得冲过去使劲晃一下这人的肩膀。
他这会子看上去像是有喜事发生的样子?
昨晚跑到襄林侯外的傻子难道不是他,当众挑衅闻人冲的不是他?惹出这么多事,他还能有喜事降临?骗鬼的吧?
狐疑的瞥了眼老方丈,盛言楚行礼起身往外走,老方丈站起来笑喊:“小施主不解姻缘签了么?”
盛言楚脚步微滞,扭头淡淡道:“用不上了,弟子前些时日已经和李家姑娘过了小定。”
老方丈眉眼笑开没说话,目送盛言楚出了佛堂。
从瑶山寺出来时,外边轰隆下起雷阵雨。
盛言楚没有从小公寓里拿雨伞,而是一股脑跑下了山,小沙弥站在廊下看得皱眉:“这么大的雨,也不怕淋坏了身子?”
老方丈不知何时站到了小沙弥身后,端着是那副出尘的气质,见盛言楚只身穿梭在雨幕中,老方丈阿弥陀佛了一声:“年少气盛的年纪总会冲动做些傻事,淋场雨清醒清醒也好。”
盛言楚浑身湿透地往下跑,夏季的雨大而猛,路过半山腰时,望着山下被绿树围着的皇城,盛言楚忍不住拢手大声喊起来。
混着泥土清香的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滑,盛言楚奔走在山野间像拥抱了从未有过的自由和畅快,因襄林侯而积攒的郁气似乎在一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雨越下越大,雷声也越滚越近,皇城内的各大街上种有矮树,担心被雷击,盛言楚便放慢了脚步,决定等雨停了再回京城。
山脚有一处卖茶的棚子,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子,盛言楚坐到棚内。
棚子里稀稀疏疏坐着三五桌老百姓,花几个铜板叫了碗姜花茶暖身子,两大口喝完,盛言楚便靠在门槛上观雨。
疾风骤雨挟着天边的电闪雷鸣哐哐地往这边来,盛言楚看到大瑶山对面山上的树木被劈倒了好几棵,露出白白的树干格外的惹眼。
哈了口凉气,盛言楚暗道这雷怎么就不劈死襄林侯,炼铜人渣活到七老八十的高寿,像话吗?
苍天莫不是没长眼睛?这样淫.乱的畜生不收进地狱是留着准备升天做神仙吗?
“轰隆——”
“快看!”老百姓纷纷往棚沿下跑。
一人指着远处:“那边起火了?刚有道雷一闪,好像是劈中了那边。”
盛言楚个头高,望得远,皇城南边此时升起缕缕青烟,老百姓们正凑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讨论天雷劈中了哪里时,天际又划过一道闪电。
紧随其后的雷声震天动地,盛言楚捂住耳朵,胆小的老百姓怕得往后躲,只见银亮的惊雷轰隆地往皇城方向席去,一下、两下…
疾雷不及塞耳,好多人被震地耳朵有几息的失聪,平地雷声过去后,倾盆大雨滂沱而下,一时的变故吓得老百姓纷纷面向瑶山寺合掌跪倒。
骤雨初歇,盛言楚起身往城内走,夏季的雨一茬一茬地来,再不走他今天就回不去了。
雨一停,阳光散了下来,便是如此,空中的雨还在细密地往下掉落。
进到城内,大前门客栈住下的人将去主城的路围得水楔不通。
“造孽啊,好像劈死人了……”
“劈得哪家?”
“不知道哇,搁得太远。”
盛言楚越过拥挤的人群往里边走,拐弯去城北甜水巷子时,忽听城南响起声声哀乐。
有此阵势的,看来死的人身份不一般。
“叔——”盛允南从城北巷子口跑出来,“奶猜到你淋湿了衣裳,特意让我出来给你送干的,赶紧换上,可别着凉了。”
盛言楚将视线从城南浓烟处收回来,跟着盛允南往隐蔽的小巷子深处走。
湿衣服黏糊糊穿得难受,边换他边道:“南哥儿,你去找辆马车去,待会咱们跑一趟城南。”
“去李家吗?”盛允南将盛言楚脱下来的湿衣服包起来。
“不是。”盛言摇头,“我想去看看雷劈死了谁。”
空中又开始刮风下起雨,便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住城南百姓看热闹的脚步,马车驶不进去,盛言楚就撑着伞往里走。
地上四处可见被雷劈裂的木屑,顺着木屑,盛言楚竟走到了昨晚他来到的襄林侯府对面那条巷子口。
“谁被劈死了?”他急忙逮住观望的老百姓问。
“还能是谁?”老百姓捂着嘴小声说,“是府里的侯爷…”
襄林侯死了?
被雷劈死了?!
“真死了?”盛言楚瞪大了眼,他才在茶棚祈祷让老天爷一道雷劈死襄林侯,这老天爷难道听到了他的心声?
“还能有假?才敲了送丧钟,适才太子殿下都过来了。”
“侯府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昨夜走水将西苑烧了个干净,今个倒好,直接一道雷将老侯爷给——”
“老天爷好端端的降雷劈他,可见他平日做得伤天害理的事颇多,竟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嘘嘘嘘…”
盛言楚听到这些话不由牵唇笑开,指挥盛允南:“走,回家去。”
盛允南也不知他叔为何突然那么开心,围上前笑问:“叔,你这是遇上啥喜事了?”
喜事?
瑶山寺的老方丈说他近期有喜事到来,襄林侯的死,可不就是喜事?
“自然是有的。”
盛言楚笑眯眯的举伞行走在街上,从昨天到现在,他的心情随着襄林侯起起落落,如今襄林侯死得凄惨,卷起狂浪的心湖终于归于平静。
“啥喜——”盛允南还没问出口,一顶小轿子抬着从前边奔过来。
盛言楚撩起衣摆走到一旁等轿撵先过去,来得轿子华丽非凡,里头坐着的人想来不好得罪,盛允南紧跟着盛言楚的步伐小心翼翼地避到路边。
经过盛言楚身边时,轿帷从里边拉起,露出一张苍白病态的俊美脸庞。
雨一时下大,看戏的老百姓匆匆地往家里奔,无人注意到街角这顶小轿倏地停了下来。
盛言楚倾身走近:“雨下这么大,殿下怎好出来受凉?”
五皇子侧头瞧向此刻乱糟糟的襄林侯府,苍白的唇扬起一抹兴味笑容,幸灾乐祸道:“此等大事怎能少了我这个京城小霸王去掺和一脚?这会子也不知太子爷在里边急成了什么样…我着人配了锣鼓,待会好进去陪太子爷哭一场。”
盛言楚直起腰,斜雨下襄林侯府呛鼻的灰雾扔盘踞在府门上空久久不散,昨日还壮丽华贵的侯府一夜崩塌成断垣残壁,府中的顶梁柱襄林侯被天雷劈死,这种死局若没个正当的借口,太子一脉接下来有的忙了。
“知道昨晚那场火谁放得吗?”
五皇子气息很轻,若非盛言楚靠着近,他都不一定能听到这句话。
想起昨晚那句‘多谢’,盛言楚蹙眉。
“虎贲营昨夜‘揭竿而起’跑到襄林侯府偷取虎符,不料中了闻人将军的埋伏…”
那些人是来偷虎符的?盛言楚微惊。
寻常人便是偷走了虎符也指挥不了虎贲营,除非是虎贲营的主将。
“…你义父着实送了一个妙人呐。”
五皇子舒坦地挥手让轿子起身,回眸冲盛言楚道:“得空了你去跟骠骑将军聚一聚,他这人脑子一根筋,如今虎贲营尽数在他的掌控之下,我担心他太过耿直,回头这虎符还没焐热就交给了父皇。”
盛言楚凛然点头,襄林侯一死,骠骑将军詹全就会成为炙手可热的新秀,他得抢在前头将人拉过来。
詹全虽说是他义父举荐上去的人,但此人傲骨嶙峋,就像五皇子说的,极有可能将虎贲营交给老皇帝。
老皇帝年纪太大了,若再让老皇帝把持朝政,朝中储位之争依旧停止不了,何况…只有老皇帝手中没有权,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去华府。
猥.亵华宓君的襄林侯都死了,罪魁祸首的华正平和唐氏岂能苟活?!
天放晴,一大清早盛言楚便来到了翰林院。
许是襄林侯死得过于惨烈,以至于难以启齿,这一天的早朝直到日上梢头才散。
翰林院两个掌院,一个病重,一个是襄林侯的旧友,昨天含泪去吊唁襄林侯,不成想雨天路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尾脊摔断了,这会子正搁家里哀嚎痛哭呢。
有关早朝的事,盛言楚等翰林官只能等戚寻芳回翰林院带消息。
“大人——”
“朝中如何?”
戚寻芳才下马就被翰林官们围住。
戚寻芳大步往内走,边走边交代事,看到盛言楚,戚寻芳招手让其过来,两人一道进屋。
门一关,戚寻芳开门见山:“太子今早在金銮殿伤心欲绝,本官官阶低没能瞧见,听吏部的人说,太子当场吐了血。”
“这么严重?”盛言楚挑眉。
襄林侯欺压外孙太子多年,如今襄林侯没了,太子爷不该放爆竹庆祝才对吗?
不过襄林侯手中的虎符被盗,太子一下痛失虎贲营,可不得凄入肝脾。
戚寻芳找盛言楚说这些自有他的理由。
“太子咳血病危,本官瞧着是气的,今日早朝,有人奏说天公震怒,若非襄林侯十恶不赦,老天爷怎会一道又一道的雷往他头上劈?”
“朝中文武百官为此争吵不休,襄林侯虽有抵抗南域蛮人的大功劳,但这些年皇上对其敬重有加,襄林侯却居功自傲,早朝之上,弹劾襄林侯的折子堆得比人还高,这还不是最气人的…”
戚寻芳的狐狸眼睨向盛言楚:“皇上命四殿下带人彻查襄林侯生前犯下的大罪,太子一听,当场飚了血,四殿下向来和太子不合,想来这次彻查,那些莫须有的,或是确切做过的事,四殿下应该都会推到襄林侯头上。”
盛言楚默然无语,他要是太子,何止吐血一说。老皇帝让四皇子查襄林侯,这跟打太子的脸有什么区别?
四皇子手中有皇令,届时襄林侯的身后名声到底如何全凭四皇子那两片嘴唇嘚吧。
“为避免四皇子将私事掺和进去,皇上降旨让翰林院调一人过去监察四皇子,原是让本官去,可如今翰林院两位掌院都病了,本官脱不开身,本官遂向皇上举荐了你去。”
“我去?”盛言楚两颊漫上红光,他求之不得啊!
心儿激动得想一蹦三尺高,然面上不显,谦虚拱手:“大人高看下官了,下官才入官场一月不足,监察事关重大,下官怕是无能。”
“你行。”戚寻芳笃定地说。
从在会试贡院将盛言楚推上会元位置时,戚寻芳就时刻关注着盛言楚。
入翰林院这些时日,唯有盛言楚没有见天的和人鬼混,翰林院虽不大,但自成好几派,某些庶吉士才结束朝考就抱团取暖,这样的人,不适合做监察。
盛言楚推门而去,翰林院门外早已落了顶小轿等着。
官轿稳而快,才半盏茶水的功夫就送盛言楚去了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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