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米佧在接诊处遇到沈嘉楠。她应该是刚交完费领了体检表,正找位置坐下要填表,左手牵着一位中年女人,那人穿着深色的棉服,头发花白,神情憔悴。
米佧不止一次想象过沈母的境况,可当真的见到,还是被她与年龄不符的苍老震撼了。依沈嘉凝与邢克垒相仿的年纪判断,沈母应该与晚婚的艾琳差不了几岁,可保养得当的艾琳怎么看都只有三十几岁的样子,而眼前的沈母……
完全可以想像五年前的那场变故对沈母的打击有多大,米佧忽然就原谅了沈嘉楠上次的冒犯。站在原地,她想上前帮忙,又怕沈嘉楠不接受,迟疑间听到母女俩儿的对话。
先开口的沈母,她张望着看向门口:“垒子呢,怎么还没来?”
沈嘉楠没有抬头:“邢大哥不在城里,有事来不了。”
沈母皱眉,“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怎么他过年都没来看我?”
沈嘉楠继续着填表的动作:“都说了没吵架,妈你别瞎想。”
“你们都要结婚的人了过年也不在一起,我能不瞎想吗?”沈母的脸色沉下来:“我告诉你啊嘉凝,你敢做对不起垒子的事,妈第一个不饶你。”
忘了角色互换,被误认为沈嘉凝的沈嘉楠的耐心被耗尽,她抬头反驳:“我什么时候做对不起邢大哥的事了?妈你别又拿姐姐的过错训斥我……”
“你说什么?”分不清姐妹二人的沈母陡然拔高了音量,试图甩开沈嘉楠的手:“要不是你犯了错,我用得着在垒子面前赔小心吗?你个不识好歹的丫头!”在挣脱不成的情况下,神智不清的她拉起小女儿的手咬下去,然后骂道:“都怪你不争气,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又弄掉了,否则看在孩子的面上垒子也不会不要你……”
如果只是疼沈嘉楠也就忍了,可母亲说话的声音那么大,引得旁人侧目,她脸上挂不住,下意识抬手去捂母亲的嘴,同时压低了声音喝道:“妈你小声点,怕别人不知道你女儿的丑事吗?”
沈嘉楠的声音压得很低,米佧没有听见,但沈母前一句话已经激起了千层浪。
孩子?沈嘉凝的孩子?为什么邢克垒会看在孩子的面上要她?
邢克垒先前把和沈嘉凝的那一段过往说得很明白,尽管没有直白地说他和沈嘉凝没有发生关系,米佧也没有怀疑过他们之间有逾越。然而沈母的话却让她意识到除了邢克垒告诉她的那些,还有别的事情同步发生。
他为什么隐瞒?为什么?!感情的天平忽然有些摇摆,米佧立步不稳地踉跄两步。等她扶墙站好,眼前忽然聚集了很多人,而邵宇寒正疾步向人群而去。
或许由于情绪波动过大,沈母竟出现短暂昏厥,幸亏邵宇寒拖救急时,她很快醒过来。扶她坐好,邵宇寒抬眼看向沈嘉楠,目光触及她的眉眼,他顿时愣住:“你……”
沈嘉楠似是吓坏了,以至忽略了邵宇寒的异样。抱住母亲,她以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妈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的,妈你别吓我啊……”眼睛的余光看到米佧,她的眼泪不需要酝酿就掉下来了:“妈你再出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沈母的神智稍有恢复,仿佛忘了先前的争执,摸摸女儿的头发,她轻责:“说什么傻话呢,就算妈不在了,你也要好好活着,等和垒子结了婚,再生个孩子,妈就能闭眼了。”
沈嘉楠的哭声凄凉至极,她泣不成声:“妈——”
围观的人有发现沈母的精神状况不同常人和沈嘉楠腿脚不灵便的,又听她这样说,不禁唏嘘感叹。米佧旁观者一样站在邵宇寒身侧,心尖有种被针扎的痛感。
等人潮散去,沈嘉楠向邵宇寒道谢:“谢谢你。”
“不用。”邵宇寒以目光打量她的五官,然后视线定格在体检表上,他问:“是你母亲要体检?”见她点头,他有一瞬的迟疑,“能否冒昧问一下你的名字?”
感激于他救了母亲,沈嘉楠爽快地回答:“沈嘉楠。”
“沈嘉……”邵宇寒欲言又止,让人无法分辩他几乎脱口而出的是一个凝字还是一个楠字。看着苍老的沈母,他的神色变得深沉、复杂,“你先把表填完,我安排人带你母亲体检。”转身见米佧站在面前,他温和地说:“去忙吧。”
米佧不记得是怎么回到办公室的,总之查房时,她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然而面对贺雅言的询问,她只笑笑说:“可能昨晚没睡好。”
贺雅言却以为她因邢克垒的调职在伤感,安慰道:“下团确实不如在师部见面方便,不过毕竟还在同城,想他的话就去看看,就当找小七玩了,很方便。”
米佧心酸欲泣,低头嗯了一声。
有了院长的安排,沈母的体检进行得很顺利,而她的心电图检查更是邵宇寒亲自为她做的。见母亲情绪还算稳定,沈嘉楠和邵宇寒打了招呼从检查室里退了出来。所以米佧从楼梯转弯处过来时,就见她坐在走廓长椅上休息。
和她,米佧实在无话可说,于是她有意径直走过去。可沈嘉楠显然不想放弃偶遇的机会,在米佧已经从她身边走过时,她以冷漠的语气说:“我们家的情况你都看见了吧?”
米佧停步,插在医生服兜里的手紧握成拳,做了几秒钟的心里建设,她转过身来。
沈嘉楠扶着长椅站起来,一跛一跛地走过来,“依米医生的条件,找个好男人很容易,不是非邢大哥不可的是不是?”
如果是以前,确实不是非他不可。然而现在,米佧对邢克垒已经倾注了感情,不是说放手就能放的,况且她又凭什么放?
不给米佧说话的机会,沈嘉楠径自说:“自从我妈妈的精神状况出了问题,她常常把我当成姐姐,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我和邢大哥结婚,然后生个孩子,所以每次只要我反驳,她就会……”话至此,她哽咽,“我姐和邢大哥之间有误会,而他们的,孩子又在车祸中没了,她才会受不了打击病到现在。”
“你说什么?”鼓起的勇气瞬间散去,米佧不可置信:“他们的,孩子?”视线刹那模糊一片,她自言自语:“不可能,他明明和我说……”米佧说不下去了,她咬着唇,仰头逼退眼中的泪意。
“车祸之后我姐醒过来知道孩子没了,就求我妈别告诉邢大哥,怕他怪她不小心,可当她发现自己除了失去了生育能力还害死了我爸,她就崩溃了。”眸光沉沉地盯着米佧瞬间苍白的脸,沈嘉楠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说:“如果不是对我姐姐有情,你以为邢大哥真的会这么无怨无悔地照顾我们五年之久吗?或许他是很喜欢你,可那是因为我姐姐病了太久,他等够了!”
米佧当然不相信邢克垒是那样的人。狠狠闭了下眼睛,睁开时她直直迎视沈嘉楠近乎狠厉的目光:“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想我放弃。沈嘉楠,你真的是为你姐姐抱不平吗?还是因为你喜欢上了邢克垒,所以接受不了我和他在一起?”深呼吸,连续地,为自己注入足够的勇气,米佧掏出手机:“你说他和你姐姐有个孩子是吗?那好,我现在就问他,如果他的回答和你一样,我就……退出。”
然而下一秒,手机却被脸色阴沉的沈嘉楠劈手打掉。
粉红色的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电池和机身被摔成两块。
米佧的眼睛湿润得下一秒就要涌出泪来,视线纷乱间,听到沈嘉楠指控似地说:“为什么你能这么狠?你不是医生吗?你不是救死扶伤的吗?我们家都成这样了,为什么你就不能把邢大哥让给我们?你知不知道,自从有了你,他就不管我们了。没有他,我妈和我姐怎么办?你是不是想让她们疯一辈子啊?”说到后面,她的音量越来越高,不止惊动了来看米佧的小夏和经过的护士,还有检查室里的邵宇寒和沈母。
将米佧拉到身旁,小夏瞥了沈嘉楠一眼:“你谁啊?想干什么?我告诉你别期负她脾气好啊,我可不惯着你。”
沈嘉楠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有邢大哥撑腰,我哪敢欺负她,我只是求她不要太欺负我病重的姐姐。”
沈嘉楠的指责让米佧难堪又难过,顾不得向小夏解释什么,她抹了下眼睛,转身欲走。
当邵宇寒从科室里出来,沈嘉楠当着小夏的面对米佧说:“我姐姐总有一天会好的,如果她清醒过来知道邢大哥和你在一起了,她会受不了的。”
沈母被她话里的“邢大哥”三个字震醒,意识仿佛瞬间清明,她冲到米佧面前,面目狰狞地质问:“是不是你勾引垒子?我说他怎么就不和嘉凝结婚呢,原来都是因为你!”
小夏可不管她是不是疯的,闻言不客气地回敬:“你说什么疯话!”
沈母却忽然动手,猛地推开她,朝米佧扑过去。
小夏的惊呼声中,米佧连躲都忘了,如果不是邵宇寒在半空中截住沈母的手,拳头就真的落到她身上了。扑了个空,沈母不甘心,她边骂:“小狐狸精,敢勾引我女婿,看我不打死你……”边挣扎着朝米佧而来。
“妈,你住手啊,妈……”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沈嘉楠试图拦住母亲,一拉一扯间,她脚下一滑,栽倒到小夏身上,力道之道把小夏撞了个趔趄。
与此同时,反应过来的护士也上前制止,“有话好好说啊……”
邵宇寒揽臂抱住沈母:“伯母您冷静一下……”然而沈母却彻底失控了,那种疯牛野马的架势连身为男人的他都有些控制不住。
米佧被眼前的混乱惊得怔住,局外人一样给不出任何反应,只是傻傻地看着沈母叫喊着挣扎,而小夏则和沈嘉楠拉扯、撕打着。直到沈母偏头咬向邵宇寒手背,脱离他的控制后扑过来,她猛地回神,冲过去扶住险些被推倒的小夏。而她的接近正好给了沈母机会,米佧转身的瞬间背上硬生生挨了一拳。
小夏怒极:“你敢打她?!”说着就要打还回来,但腰间骤然间横出的手臂阻止了她。
在程锦把小夏抱到一边时,米佧被一股大力扯进一具男性怀抱。紧接着,她听到冷凝低沉的男声在耳畔响起,“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米佧抬眼,就看到米屹东冷硬的侧脸线条。
委屈之感顿时蔓延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她脆弱着抓住父亲的衣服:“爸爸!”
米屹东收拢手臂搂紧米佧,目光却是投向邵宇寒:“邵院长!”
冷沉的三个字,是质问的意思。
幽深的目光掠过米佧投射到沈嘉楠身上,同样有很多疑问的邵宇寒尚未理清头绪,于是他只能说:“请伯父带米佧先走,这里我来处理,然后给您一个答复。”
受了刺激愈发激动的沈母却不允许米佧先走,可就在她有所动作时,程锦上前一步拦住她,毫不客气地用孔武有力的手臂将她按坐在长椅上,使她动弹不得。
事态的发展不在沈嘉楠预计范围内,又怕程锦的手劲伤到母亲,她拉开他抱住沈母,急欲解释:“我妈妈精神状态不太好,她不是故意的……”
沈母在女儿怀里还不安份,挣扎着骂:“小妖精,让你勾引我女婿,打死你……”
艾琳的动作没有米屹东和程锦快,随后而至的她从丈夫臂弯里将米佧搂过来,轻拍着女儿的背安慰。
发现沈母眼里透出的阴沉的光芒,清明至极。将妻女护在身侧,米屹东眼神一凛:“不管她是真的精神状态不好还是装疯,只要她敢碰我女儿一下,我决不放过。”一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