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于新闻的热度总是消散的很快,那个重伤的救助了十个小时仍然开腹躺在icu的杀人犯,在最初的一个星期讨论之后,就慢慢的淡出了公众的视线。
盛夏早上在早餐店吃拉条子的时候,店里面的人的聊天主题就已经变成了昨天某个村里的老婆子把自家的媳妇打回娘家然后娘家人叫上几十号人去血拼的大八卦了。
盛夏微蹙着眉,一边听八卦一边看着碗里的肉丝。
“你蛋白质摄入太少了。”程凉给她单独点了碗油少的瘦肉丝,早餐店老板为了这事瞪他四五天了。
盛夏抿着嘴挑了几条瘦肉丝卷在面里面吞了。
说了让她折腾他,可这一个礼拜都是他在折腾他,逼着她吃肉,盯着她按时吃饭,和过去一样,他最怕的就是她的消化系统。
偏偏,他说的都是有道理的事。
她对这种建议向来不会反抗。
“……我还在气呢。”她嘟嘟囔囔,拒绝再次吃肉丝。
程凉就笑,眉眼都弯起来的那种,让人心里一阵软的那种:“最后两口。”
他哄她。
于是盛夏抿着嘴又把剩下的肉丝用面条卷吧卷吧塞进嘴里。
这人这一周可开心了,之前憋着的东西都翻出来了,反倒是她,不知道该怎么折腾人,唯一一次折腾他就是他把她给摄像大哥买的烟给丢了,大半夜的逼着他绕了大半个县城帮她找到了那个牌子的烟。
就那样,她心里难受了半天。
也不知道是折腾谁。
“为什么不喜欢吃肉啊?”程凉等她吃完最后一口,才问她。
“臭。”盛夏皱皱鼻子,怕被早餐老板打,声音压得很低,“这种小块的肉,总有味道。”
“大块的呢?”程凉又问。
“吃半块就饱了。”盛夏说。
所以她喜欢吃肉里面烧出来的蔬菜,又有肉味又不容易饱。
程凉就笑着把那半碗肉丝拌到自己的面里,两三口吃完。
他吃相很好,不吧唧嘴也不会在嘴里塞很多东西,吃的认真,但是不慢。
他这两天又开始忙了。
那个杀人犯的新闻已经失去热度,除了被害人家属其他人对他都已经不再关注,但是程凉和盛医生的外科团队救活了一个被护栏捅了个对穿的外伤病人这件事还是传了出去,他最近的专家门诊号都是爆满的状态。
提拉婆婆养子闹出的危机,就和突如其来的诽谤那样,也悄无声息的下去了。
盛夏仍然照常跟拍。
她在镜头里一点都没有看出他和提拉婆婆的事情发生前有什么不同,但是镜头后,他的专家门诊再一次爆满的那天,盛夏知道他在洗衣服里呆到大半夜,甚至偷了她沙发上的毛毯。
那天盛夏也在洗衣房里,端了笔记本上去,戴上耳机在剪视频。
程凉一直到洗衣机运行到烘干阶段的时候,才说话。
他说,提拉婆婆手术前送给他一个苹果。
他说,大部分医闹的人,想要的并不是一个公道,有些是因为悲伤过度,有些是为了钱。
他说,很神奇的,他们内心其实都知道医生并没有什么错,只是,需要那么一个宣泄口,闹给世人看,他们没有错,他们怀念死者,错的都是别人。
和孙林一样。
后来衣服就烘干了,盛夏放在沙发上的那条蓝色的毯子褪色,把程凉所有的衣服都染成了紫黑色。
程凉确实是在努力。
公事上的,私事上的。
他特别愿意说话了,不管是哪种心情,哪怕有时候他自己都没琢磨出来,他也敢开口了。
算了这个词,在他嘴里再也没出现过。
这样的相处,是很积极的。
盛夏能更深刻的了解程凉这个人,他是真的怕鬼,他说是小时候被他亲娘丢在家里练胆,结果那天好死不死全市大停电,他家房子大又四面通风,他硬生生扛了一晚上产生了童年阴影。
他很多地方都和盛夏以为的男人有些出入,比如他最开始是怕血的。
比如他其实还怕虫子。
比如,他手术的时候最怕大出血,哪怕是现在,大出血的时候他脑子还是会嗡的一声。
但是练习的多了,手上反应就会比脑子快。
他的烟瘾也不容易戒掉,但是为了给盛夏一个好榜样,他还是戒了,只是从此开始习惯到处找吃的,随便哪种,能塞嘴里嚼的都可以。
他不再执着他的完美男友人设,他变得真实,有血有肉。
盛夏也终于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唐采西。
她和唐采西说,她想再试试。
唐采西没劝她,只是跟她说,她性格里有喜欢悲剧英雄的基因,比如她从小喜欢的擎天柱。
【如果程凉有血有肉你对他还有感觉,就可以试试。】
【要不然,你爱上的也只不过是个纸片人罢了。】
【但是他渣的地方,你还是得好好治治。】
【实在过不去,你等他最痛苦的时候直接消失八天让他尝尝苦头。】
一半天使劝告,一半恶魔低语。
还给她推荐了一堆折腾男朋友的方法。
所以盛夏这一周,心情真的不错,只除了小梁。
那个接待她,给她送了一堆卫生巾和洗屁股用的脸盆的小梁,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
她那个好不容易医科大毕业的哥哥,最终没有挺过那场手术。
现实讽刺,留在市里接受最好治疗有远大前程的小梁哥哥走了,在苏县这个小地方拼拼凑凑的icu里敞开着腹腔的杀人犯,却有惊无险的活了下来,生命体征平稳,再一次评估后,准备接受二次手术。
老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无眼,盛夏不知道。
她只能透过镜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世间,第一次真实的明白了三年前程凉的无力感。
容易共情的人,总是更苦一些。
两周之后,那个杀人犯通过了一系列检查,带着手铐脚铐被第二次推进手术室。
盛夏在进观摩室之前,在围成一圈的人群里,看到了憔悴的小梁。
小梁在人群中冲她点了点头。
盛夏穿过人群走到小梁面前,这个姑娘仅仅一周时间,脸颊就深深凹了进去。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是程主任他们给我哥哥做手术,我哥哥是不是能活下来。”小梁还是笑着,“那天晚上受伤的人太多了,我哥哥送到手术室里的时候已经失血休克,勉强做完了手术,第二天就走了。”
“可手术室里的这个人,伤得这么重,却还是活了下来。”小梁声音开始颤抖,“这里医疗条件还不如市里,只是因为有了程主任他们……”
“我拍程主任的时候,也拍过icu。”盛夏说,“这个病人,是开着腹腔送到icu的。”
小梁看着她。
“这里都没有合上。”盛夏隔空比了一下,“都肿了,根本合不上。”
“他应该废了,脾肺全裂了,活下来肯定会体弱多病而且再也不能从事体力劳动。”
“当然,他应该也没有机会从事体力劳动了。”
“等这次手术结束腹部缝合后没有生命危险后,他会被送到监狱的医院里,再恢复一点,就该判刑了。”
“他剩下的日子,只有苦难了。”
等偿还了那几条人命,他就该尘归尘土归土。
“程主任他们花了十个小时把这个人救活,就是为了让他能活着告慰亡灵的。”盛夏看着小梁说。
小梁笑着笑着哭了,抱住盛夏哭得声嘶力竭。
旁边的小白红着眼眶想把这幕拍下来,被盛夏用眼神阻止了。
又是人间疾苦。
医院里最常见的画面。
随便拿着摄像机在重症病房在急诊室里一站,一天就能拍到两三个。
因为亲友离世哭得撕心裂肺的活着的人,哭声是会感染人的,而在这里的医生护士,每天都能经历。
他们不能跟着撕裂那么多次。
他们只能努力让自己麻木。
像程凉这样胆小的,无法真正麻木的,就只能咬着牙跟着撕裂一次又一次,变得越来越胆小。
跟拍程凉第二个月,盛夏又在程凉身上找到了另一种东西。
超越宿命感的割裂感。
医生这个词,只能是褒义的,里面有诸如李副主任孙林这样的害群之马,但是这样的人,不能称之为医生。
医生,唯一的使命就是治病救人,救死扶伤。
而这之外的情绪,是医生之外的,脱掉了白大褂的人需要自行消化的。
程凉三年前无法消化,三年后,他把这样的情绪压在了手术的黑雾中,对着空气多切一刀,像是切开了人间疾苦生命重量。
盛夏让小白送走了小梁,自己在观摩室里看着戴着口罩的程凉,这一次,她没有从镜头里看他,她透过那层玻璃,盯着他。
做医生,非他本愿。
但是医生背后的使命感,又深深吸引着他。
这个矛盾的人,跑到边疆苦行三年,终于摸到点平衡的端倪。
她早就原谅他了,剩下的只是气难平。
可现如今,这样的气难平也逐渐消失了。
要再试一次吗?她再次问自己。
要再次毫无芥蒂地摸摸他头顶那戳怎么都下不去的呆毛,碰触他眼角的泪痣,抱抱他吗?
在她终于理解什么叫患得患失,心跳加速之后。
她终于在程凉做完这六小时的手术,回家之后,敲响了他的门。
程凉应该刚刚洗完澡,打开门的时候头发都还是湿嗒嗒的。
盛夏先是踮脚,伸手压住了他哪怕湿漉漉也翘着的头发。
程凉微微弯腰,身体僵住。
盛夏往前走了一步,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很轻的抱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