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患者是从四米高处坠落的,在当地乡镇卫生所已经做过简单急救处理,人还有微弱意识。
程凉和麻醉医生做好术前准备工作,另一个普外医生才急匆匆赶过来,查看病人情况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外面那个新来的纪录片女导演挺牛逼啊。”
程凉抬眸。
“也是鹿城来的吧。”普外医生接过手术刀,“气场不一般,刚才我进来的时候那几个人高马大的摄像师都黑着脸围着她,她一点不带怕的。”
“保安呢?”程凉问。
普外医生以为程凉是在担心医院安全,说:“在外面院子里呢,不过应该打不起来,那么几个男人总不能真的大庭广众的揍一个小姑娘。”
“就是这小姑娘的架势啊,真一点都不服输。”也不知道这普外医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忍不住又感叹了一声。
患者开刀部位已经做好消,所有人都没有再聊不相干的事,手术室里只剩下机器嘀嗒和医生偶尔低沉的命令一助二助的声音。
是个棘手的病人,内出血严重,抽吸了很久。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程主任在手术间隙习惯性放松脖子的时候,很担忧的看了外面一眼。
其实现场真没有普外医生说的那么夸张,只是盛夏一米六几的个子站在四五个天天扛摄像机扛出实用型肌肉的大老爷们中间,视觉效果看起来就会让人很想报警。
可实际上真想报警的人是那帮大老爷们。
其实他们一开始谁都没把盛夏当回事,刚开始听丁教授说接下来会来个女导演接下苏县这边的取材他们就觉得挺新鲜。
干这行的鲜有女导演,女孩子研究生毕业干点啥不好,嫁人都比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舒服。
当然,他们确实就是性别歧视,小范围的,大家都心照不宣。
谁乐意听个小姑娘指挥。
尤其这小姑娘等混乱过去,很冷静的问了一句:“计划的拍摄固定点根本不在救生通道这里,为什么要挪到这个位子?”
“你刚来不知道。”一个穿黑衣服的摄像大哥站了出来,“急诊室里固定的那个点有视觉死角,从门口进来是人是鬼都拍不到。”
“而且也不是每天都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你一个大城市里来的小姑娘,大概不知道我们这个地方,急救车十天半个月才出一次,这个通道里常年没人。”
盛夏看着那位摄影大哥,问:“因为十天半个月出一次,所以人命就不是命吗?”
摄影大哥一窒:“话不能这么说。”
盛夏却没有再理他了,她看着所有人:“救生通道这里本来就有监控,我刚才去调了一段出来,高清视频,效果不比你们刚才拍的差。”
这话就很讽刺了。
刚才混乱间,其实摄像大哥根本没拍到什么镜头,画面都晃得跟鬼一样。
一时之间,几个摄像大哥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我也去看过之前丁教授在急诊室定的那两个固定取材点。”盛夏不紧不慢的接着说,“这个时间点,确实西晒。”
刚才那个穿黑衣服的摄影大哥脸瞬间黑了,也不假装客气了,直接问:“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盛夏看着那位黑衣服肌肉大佬,一字一字一点都不回避,“你要么回去继续西晒,要么回家,不要堵着救生通道。”
所有人:“……”
“小姑娘疯了吧,你有什么资格让人回家?”另一个摄像大哥蹭的一下走到盛夏面前,凶神恶煞的,“你他妈别刚来就惹事。”
“你们是外包找来的摄像,工资是日结。”盛夏连退都没退一步,“不合心意就直接开除,就是我的资格。”
“跟你们比我确实还是小姑娘,但是丁教授会把这样的场子交给我这样的小姑娘,你们没考虑过原因吗?”她问他们。
几个摄像面面相觑,这也是他们暂时没敢直接动盛夏的原因。
他们真的不知道盛夏的底,这行圈子小,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不太好了。
更何况,从盛夏一点都不怵的表现来看,他们摸不清底还真的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们想想你们现在在拍的是个什么性质的项目?”盛夏目光灼灼,“苏县政府全力配合一路绿灯,连急诊室这样的地方都给安排了两个拍摄点,我作为导演,开除几个领日薪的摄像,或者直接跟外包公司投诉,你们觉得,谁会吃亏?”
逻辑清晰掷地有声。
问得几个大老爷们黑着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小看这小姑娘了,拎得清的很,这一番话恩威并施的。
“好好拍,除非我点头,否则固定点不能换。”
“你们好好工作,这也就是个三个月的活,不用上山下海,出来的成片最后还能有你们的名字列表。”
“圈子不大,也是个很不错的履历。”
“如果不想好好拍,就提前跟我说,我们日薪结算好聚好散。别像今天一样挡着人救命,这事要是传出去,你们以后也别想再接这类的活了。”
“女导演想做这行不容易,但是能留下来的,都是有资格的。”
盛夏解散之前最后说了一句。
这回已经没有人想反驳她了,几个大男人走的时候灰头土脸的表情还是很不服气,但是真就不敢随便动之前定好的固定点了,摄像机架在地上那个贴好的叉叉上,分毫不差。
盛夏解决完这一波,给自己备忘录里记上这段时间给摄像的三餐得用点心防止他们再借机闹事之后,转身看向坐在医院大门口跟个讨饭鬼似的小白师弟。
他还抱着自己的摄像机,失魂落魄的。
盛夏走过去,和他并排坐着。
“刚才那个情况,你也不站到中间给我充个人场。”盛夏开口,语气淡淡的。
“上次被场务拿着家伙逼到墙角也没见你需要充人场……”小白木木的。
今天这种事对师姐来说都是小场面。
丁教授有时候都会躲在师姐后头让师姐出面摆平纠纷。
“今天怎么回事?”盛夏笑笑,开始秋后算账,“没看到逃生通道那四个大字?”
小白张张嘴,又抿抿嘴。
“我一开始是想让那个堵在路上的摄像大哥让道的。”小白知道盛夏的性格,这事不说清楚他今天就会被打包送走,“后来急救车来了,轰上来一群人,应该也有地方台的摄像什么的,我就被挤到前面去了。”
“再后来,我就想着……”他不敢说了。
“反正都在前面了就干脆拍点?”盛夏帮他接下去。
“嗯呐。”小白呐呐的点头。
“怎么?有业绩压力了?想弄大画面抢个预告镜头?”盛夏问。
小白:“……”
其实他昨天之前,一直觉得盛夏有时候的舌和他刚认识的程主任有点异曲同工。
昨天之后,他悟了。
不是异曲同工,这两人肯定有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师父。
“今天晚上的跟拍我来做,你先回去把医院的那些规章制度再看一遍。”盛夏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拍这个主题你要是没有对生命的敬畏,最好尽早收拾包袱去云南。”
“我们不是在拍援边歌功颂德走形式的样板片,丁教授下午说了,我们得让观众从镜头里看到他们的牺牲和奉献,了解他们的困难,并且把这些放大给所有人看。如果你看不到,那就说明你现在还不适合拍这个主题。”
“好。”平时一点眼色都不会看的小白这时候就很乖,点点头,抱着自己的摄像包就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来。
“师姐。”他喊住了盛夏。
盛夏回头。
“我会用心的。”小白师弟眼眶微红,抱着摄像包,对盛夏挥舞了一下拳头表决心,“这种错误,我不会再犯了。”
跟着师姐,比跟着丁教授和去云南都好。
年龄相近,而且,师姐愿意耐心教。
盛夏歪着头笑了,冲他招招手,把口袋里的棒棒糖塞给他。
季节限定蜜桃味的,她都没舍得吃。
那场手术患者大出血,伤到了脾脏,手术时间很长。
盛夏坐在手术室外面,看着西晒的太阳终于落下地平线,等天彻底黑下来,已经晚上九点多。
程凉中途出来过一趟,和患者家属大致交代了病情,看到盛夏坐在长椅上,目光一顿,点了点头,就又进去了。
刚才情急的时候他大声吼了她的名字,跟领导似的让她把那摊烂摊子处理好。
所以那一眼目光交汇,多少有些心虚。
盛夏坐在长椅上耐耐心心的把自己双腿举起又放下,顺手做完了腹部运动,又低着头拿出手机开始在备忘录里噼里啪啦的记东西。
她并不介意程凉情急之下的情绪外露。
相反,她觉得畅快。
程凉从来没有在她面前那么肆意的外露过情绪,一开始作为医生端着,后来作为男朋友,端的更厉害。
重逢,也不都是坏事。
只是一两天的相处,盛夏就逐渐明白自己这三年来一直纠结放不下的是什么,有些遗憾,在重逢后变得具体。
好像她渐渐地能够明白,为什么当时两个人都那么真心的感情,就这么虚无的没了。
可能,真的就是因为太真心了。
夜幕低垂。
程凉做完手术洗完澡换完衣服,又重新绕到了手术室外面,盛夏果然还在,戴着耳机低着头在手机上写写画画。
那个头顶,莫名的就让程凉想起当初在住院部第一次看到盛夏头顶的样子,她看到他,面不改色的藏起了她自己的签字笔。
疲累了一天,肩膀痛到抽筋,程凉的眼底却终于有了些笑意。
“我好了。”他走到盛夏面前。
盛夏仰着头看他。
目光清澈。
安静的走廊里,沉静的夜色中,有什么情绪,在两人的对视里慢慢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