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女皇笑吟吟地虚扶一把:“不必如此,今日只当朕是为你践行的旧友。”
身后立马有人识眼色地送上两只酒杯,魏元忠接过来,长眉轻挑,向着远远现出一点轮廓的大船一扬下巴:“陛下这一壶酒,竟接送了两个人。”
他笑着举杯,一口吞下毫无犹豫:“冲着这杯酒,臣还有句话要留下。”
“你说。”
魏元忠点了点自己的肩膀,虽然换了干净的衣服,但血迹还是透了出来:“陛下,臣有伤口;这大唐也同臣一样,在牢里躺得久了,长了满身烂疮。”
他伸手捋顺了衣服的褶皱:“若要好起来,就需要将腐肉剔除——但这毕竟是一时之计,若今后这身体还想用,剔肉的刀总是要停下的。”
女皇勾起嘴角,垂下眼眸:“真宰,你就是最后一快腐肉了。你看,”她伸手指向靠岸的大船:“新的肌理这不是已经长上了么?”
远远地只能看见船上走下五六个佣仆,随后走下一个人。
二十年过去了,这个人年轻不再,须发星白,但所有人见到他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要念上一句:
张狂俊极魏真宰,雅极风流张柬之。
魏元忠笑骂道:“好么,偏要赶着我被逐出京这天回来,我看他是故意的!”
女皇笑着推了他一把:“你二人从年轻斗到现在,人都老了,还没闹够?”
魏元忠拱手:“臣这就走,只是家里有个小孙儿下落不明,还要留几个人在京中找几天……”
女皇垂眸笑了笑:“知道了。”
得了这句话,魏元忠彻底放心,明明把整个青年时代都扔在了这妙都城里,离开时却头也不回。
那边,就在一片混乱之中,六郎把女孩放上了一艘大船——
平民出行用的那一种,人挤人,到处都是行李包袱,给钱就能上去,也不查身份文牒。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小白若手中:
“来不及了,我要走了......日后换个名字,不要再跟别人说你和魏大人的关系!”
小白若点头,拍了拍船板:“它要带我去哪里?”
“不知道,”他自认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现在就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他飞奔赶去港口的另一边。
他有点窘迫又有点幸福地想,他从未谋面的父亲要回来了。
这也是六郎今日冒着风险从宅子里逃出来的原因——
他想亲自去接他的父亲。
六郎匆忙地在她头顶摸了一把:“若若,我走了,你好自珍重!”
船老大吆喝着开船,六郎下了舰板,已经走出百步远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大船。
这么一个小小的孩子,该如何独自在这偌大的世上谋生呢?
救了她,到底对不对呢?
人生际遇,本无定数。
他拒绝再想下去,转身跑向另一个方向——
人如过江鲫,他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走下大船的张柬之,他用了十几年的时间幻想这个人的模样,但都没有这一刻那个远远的轮廓来的清晰立体
——这就是父亲的模样啊。
这一夜他四处奔逃,命在旦夕,奔命的疲惫却在看见这个人的一瞬间就被清去了。
想要近一点,再近一点!
亲口告诉他说,我是你的儿子,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抛下我!
船上的张柬之似乎有所感应,看向了六郎的方向。
就在他们的目光马上要相接的那一瞬间,六郎眼前却突然闪现出那座他从小居住的那座大宅的模样:
漆黑的,安静的,有十数个谦卑而又疏离的婢仆,还有一扇永远不会开启的大门。
他的父亲,在最繁华的城池里,为他建造了一座与世隔绝的监狱。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不过一个怔愣,身边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六郎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少年人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总是不得其法:
疼痛都是次要,只不过这是他第一次见父亲,怎么能带着满身狼狈的灰尘?
他已经独自在大宅中居住了十几年,父亲已经这样近了,怎么能就这样摔倒在这里?
没有人顾得上理会这个狼狈的半大小子,一只脚,两只脚,他们将儿子踩踏进最卑微低贱的尘土里,却像飞蛾追逐月亮般地追逐着父亲的步伐!
没有人帮助他,他站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张柬之终于进了城,六郎已经没了意识,一双手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
逆着这明晃晃的日光,他看见了一张从未见过,却有些熟悉的脸:
很年轻,比他大不了多少,眉稍一颗血痣,漆目慈悲含情。
日光刺了六郎的眼,辛辣的泪水划过脸庞。
他很确定,在倒下的一瞬间,张柬之看见他了。
没有人会认不出自己这样一张脸——极尽美丽之可能,反带一丝妖异。
但是他没有来。
“张六郎?”
提着他的那人不确定地唤了一句。
六郎不答,勉强站住,又要向着城门的方向走。
身后那人追上来堵在身前:“你要去哪儿?找你的……父亲?”
那人从腰间拎出一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个东西你认得么?”
认得,一年一度的来信上,盖着这个纹样的印章——
这是他和张柬之唯一的联系。
六郎艰难地,缓慢地说道:“所以......”
那人把玉放在他手里:“我是张家二郎,这些年给你的信都是我在写。”
那人慈悲的眼带了刺人的怜悯:“还不死心?张六郎的张,不是张柬之的张。你和张家没有关系,这么说你能听明白么?”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任是谁家的少爷,也没有扔在外面十三年的道理。
其实六郎心知肚明,不过就是不甘心。
六郎眼中洁白清澈的风雪,终于演化成了一场阴沉的风暴,怒极恨极,最后氤氲成一片茫茫的迷雾。
此后十数年,他在这妙都城搅动风云,四海九州,要么爱慕他,要么嫉恨他,要么惧怕他——却再没有一个人看懂过他的眼睛。
他是千面的煞神,他是勾魂的艳鬼。
在所有这些命运开始的此刻,他轻轻发问:“他……要我今后是谁?”
那人见他听话,笑了起来:“父亲说,你叫昌宗。”
以身作阶,昌我张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