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映西的家位于江北区一处欧式风情的别墅群里,独门独户,三层复式带庭院车库游泳池。
江晚姿说是邻居的时候她有那么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因为在她家这个小区里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邻居,除非面对面隔着一条双向两车道的距离也能算邻居。
车在尤映西家门口停下,尤映西将要下车之际,江晚姿:“等等。”
她指了指尤映西拿在手上的口红:“那个给我。”
尤映西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仍旧递了过去。
江晚姿的指尖搭在副驾搁着的书包拉链上,回头问道:“方便打开吗?”
书包里装着的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尤映西点头,她好像猜出江晚姿要做什么了。
因为这款是新年限量的口红,价格不菲,商家赠送了很多礼品,小小的礼品袋被塞得满满当当。江晚姿将礼品袋折叠了一道,袋口封住,带着logo的那一面压在了文具袋底下。
拉链拉上,抽身回去的时候发梢扫过了她身后女孩的鼻尖。
说不清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是残留的香水味,总之很好闻,于是尤映西脸上的笑意愈浓了一些:“邻居,你送的礼物有这么不能见人吗?”
这一问,江晚姿颇有些被难住了。
将礼物藏好,别被她家里的长辈发现。这是江晚姿下意识的行为,但她真没想过为什么这么做。
江晚姿的眼神略微沉下去几分,想起昨夜交流时俞淑容戒备而生冷的口吻,想起商厦里女孩突然的哀戚,还有她从内而外散发出的三好学生气息。
家教过严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可直接揭露出来未免有些血淋淋的残忍。
于是她走向次要原因,承认自己在送礼物这件事上难得一见的失误:“能见人,但不合适。”
江晚姿回忆着尤映西校服上的名牌:“江市一中高二三班,你多大?”
“十七,”尤映西顿了顿,“岁半。”
她想着,江晚姿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希望是二十三吧。十七与二十三的距离,十七点五与二十三的距离,那本可以忽略不计的零点五在她眼里一下子被放大无数倍。
蝴蝶飞不过春天,秋棠熬不到寒冬。但十几岁少年的眼中有无数个半岁可以去荒废,三言两语被她虚度的那近半年光阴,罅隙里夹的不过是一纸心动。
江晚姿笑了笑:“那么,下次再给你补上十七岁半的礼物。”
她唇角的弧度没弯起来,但眼里的笑意实在明显,好像补上去的半岁不仅取悦了自己也取悦了她。尤映西头一次在要回家的时候这么开心,她凑过去:“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她的期待溢于言表。
江晚姿回头看了尤映西一眼,女孩眼中有过于炽热的渴望,火一样的燃烧着。如果是异性之间,二人眼下几近暧昧。
江晚姿一向擅长处理与形形色色的女人之间的情感关系,但尤映西不是女人,是女孩。她谨慎着,也因好奇而情不自禁。
暧昧与不暧昧之间的界限因为性别的相同与对象的年少而变得模糊。数不清自己今天接个人的功夫犯了多少次难,江晚姿觉得有必要让这个令她有些头疼的女孩试试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苦果——
“等你拔了智齿的时候。”
她将怕疼而畏惧拔牙的女孩送走,驱车扬长而去,方向却不是对面的那幢屋子。
更显得下次遥遥无期了。
尤庄琛与俞淑容都没在家,家里只有帮忙照顾一家人饮食起居的刘阿姨。
刘阿姨正在收拾厨房,尤映西小猫似的爪子扒着门框探出个头打了声招呼,被刘阿姨慈爱地喂了几瓣苹果便上楼去了。
她的房间在二楼。
尤家一楼是厨房与会客厅,走廊尽头有一间卧室是刘阿姨的。至于三楼,是尤庄琛俞淑容工作与休息的房间。三楼再往上顺着木梯上去是俞淑容亲自设计的大露台,现代风浓郁。
尤映西的外婆孟鹊是话剧团的知名演员,外公俞清泉是江市颇有名气的画家,再往上数俞家好几代都从事着书画相关的营生,俞淑容算是女承父业,不过一个是中国画一个是西洋画。
俞淑容更没在画画这条道上走到黑,上大学学的艺术设计,远渡海外念的硕博。
回国以后因为要兼顾家庭而没有北上发展,接受了西江艺术大学抛来的橄榄枝,她算是学校经过特殊渠道引进的人才,进校没多久便做出了一番斐然的成绩,因此被破格提拔了教授。
因为家学渊博,俞淑容在室内设计上面又确实有几分天赋,无论是冲着俞老的名气还是冲着俞淑容的才气,找她做设计的人从来只多不少。不过她到底本职不是这个,因此不怎么接单子,设计费无形中便被哄抬得挺高。
不然仅凭尤庄琛在电视台做台长的那点工资,是住不了这个价位的房子的。
尤映西在二楼的浴室里洗了个澡,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还是不免感到压抑。
她的房间也是经俞淑容之手设计过的。
俞淑容在室内设计上大大小小的每一个心思都像她这个人一样,偏执而不可违背,个人风格特别重。喜欢的人很喜欢,但气场不合的人一眼看过去就很难受,更别说身处其中了。
尤映西就是那个与俞淑容气场不合的人。
追根溯源,最早的不合还得从尤映西的出生说起。
那个时候俞淑容正在法国读博,因为孟鹊病重她在百忙之中抽空回了趟国,与尤庄琛久别胜新婚之下意外怀孕,那个时候两人已育有尤伊暖。
夫妇二人都格外宠爱这个在他们热恋期间生下的孩子,而五岁的尤伊暖特别想要个妹妹。俞淑容思忖再三,虽然临近她博士毕业的关键时期,但她有信心应付得了,便没引产。
哪知道时间没算对,答辩前夕,俞淑容因为早产,被迫放弃答辩,延迟了一年才拿到博士学位。
呱呱坠地之后,尤映西一天天长大。
她不像尤伊暖在画画上天赋异禀,倒是像极了她的外婆孟鹊,从长相到内向文静的性格。
有一次恰逢孟鹊去世五周年,话剧团演出纪念剧目。
俞清泉那时已逾八十高寿,见到从小汽车上蹦下来的外孙女儿仍旧笑呵呵地拄着拐杖去接,看剧的时候也全程将尤映西抱在膝上,任俞淑容如何说都不肯撒手。
俞淑容少年意气锋芒毕露,与老爷子是一脉相承的执拗,她不肯受俞清泉的荫庇故而转投西洋画。孟鹊身体不好,俞清泉膝下只俞淑容一个女儿,她不继承,衣钵便自此断了。虽门下收着徒弟,但因不姓俞,心里总存着道坎儿。
眼见与父亲多年来的别扭正因尤映西而渐渐淡去,俞淑容也在心里放下对这个孩子的一些芥蒂。
哪知道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将尤映西与俞淑容的母女关系又以另一种不可弥合的方式死死地钉在了时光的罅隙里,二人深陷其中,无法挣脱。
尤映西呼出一口沉闷的气,擦着头发赤足走进房间。门窗紧闭,铺着地暖,房间很暖和,也有别于开空调的干燥。
房间正中央临窗的位置摆着画架,上面夹着一张未完成的风景画。是她去渝市参加比赛之前为了帮闵又年追校草画的,但回来的路上闵又年告知她不用画了。
——
“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男的啊!”闵又年当时在电话那头连着卧槽好几声,“就篮球队的那个队长,高高大大剃寸头那个。我不是想在告白之前确认一下校草是不是单身吗,在他家附近的咖啡馆蹲守了几天,结果有天晚上看见他跟寸头互相搂着脖子亲吻,难舍难分简直!我的心都要碎了!”
闵又年做作地假哭起来:“西西啊西西,原来不止童话故事是骗人的,连我以前痴迷的言情小说也是骗人的。校草跟校花不是天生一对,校草跟校霸才是金玉良缘。”
闵又年是江市一中公选出来的校花——曾经。
两年前闵又年进校的时候凭借一张清纯可人的脸与及腰长发成了校花,可惜这个校花没过多久就被拉下神坛。
那会儿还在军训,因为尤映西当时在画室备赛,闵又年便代表班级在国旗下发言。这一开口那北方口音那江湖气息,令在座闻风而动赶来围观校花的人喷饭不已。
校内论坛更过分,刷了屏的说她好好一美女怎么长了张嘴。
后来开学,尤映西一落座,所在班级立马成了学校里的5a级风景区。前校花闵又年是她同桌,从桌面上抄起中午食堂吃饭用的空饭盒,冲窗外叠叠乐脸都要被压扁了的一群男生收观景费。
倒是真有那么一两个不知是傻的还是暗恋闵又年的,朝饭盒里扔了小五十。
闵又年便用这些钱带着尤映西溜出学校吃了顿烧烤,不仅初步建立起校花与校花之间十分养眼的革命友谊,更是在此后的相处中知道了尤映西身上少有人知的一个秘密。
尤映西看了看眼前这幅画,其实差不多画好了,但她还是将它从画板上取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她本来就不喜欢画画,除非必要不然她不会花时间在这上面。
因为牙疼刚好,尤映西晚上没吃多少。
夜里□□点,俞淑容归家。
照例来到尤映西的房间,询问学习,更格外关心女儿与江晚姿的相处。得到尤映西违心的一句“就是普通的一个姐姐”,俞淑容才放下心来,嘱咐尤映西记得喝牛奶,便合上房门出去了。
至于首都油画大赛的金奖,俞淑容只字未提。
俞淑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停下沙沙的写字声,尤映西看了眼摆在桌上的那副相框。
是她与尤伊暖的合照。尤伊暖,她的姐姐,画画的天才,这个金奖尤伊暖初中的时候就获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