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个小矮子吵吵嚷嚷,到最后竟然还打了起来。
赵迅昌头都大了,好说歹说劝说不住,索性端着茶水坐到一边看戏,顺带抱起同样凑过来看热闹的黄大仙,舒舒服服的撸起毛来。
陈岭看了眼被院子里阴风阵阵吓坏了的爹妈,走过去温声安抚一阵,抬手拍了拍德牧的屁股。
德牧冲主人嗷呜一声,威风凛凛的走近,趁着夜游神们不注意,突然一声很凶恶的犬吠——
前一秒还闹哄哄的院子,转瞬鸦雀无声。
陈岭清了清嗓子,走过去弯下腰,好让自己的视线与小矮子们的视线持平:“你们能带我去找他吗?”
话音一落,德牧一反常态的咬住青年的衣摆,拼了命的往后面拽。
陈岭拂了把狗头,追问:“可以吗?”
七号第一个反对:“抱歉,不可以。”
幽冥地府岂能随意让人进出?要是被上头知道了是他们干的,眼下的鸡腿玩具没了是小,被丢去万丈深渊关禁闭才是大。
十三号抱着全家桶,眼巴巴的问:“都是自己人,当然可以。”
六号也持反对意见:“阴间阴气重,到处都是厉鬼,万一你走丢了,先生追责起来我们每人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十二号小鸡啄米似的用力点头。
十号撇嘴:“我们十六个难道还看不住一个大活人?传出去会被日游神笑死的!”
“对!”四号说,“先生跟未来夫人分别大半天了,两人一定万分想念,把人领过去,说不定先生一高兴会给我们奖励呢。”
七号:“我说不行就不行!”
五号:“呸,老大还没说话呢。”
一号一脸为难,一边是生死与共的老兄弟们,一边是殷切望着自己的未来夫人,啧,他第一次被这么多双眼睛一起望着,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万众瞩目,忍不住有点飘了。
他道:“那要不……”
“汪——!”犬吠声打断了他的话。
德牧龇着牙,咬着陈岭的衣服拼了命的往后拖,拖了半晌感觉没效果,又改为去咬青年的裤腿。
陈岭矮身揪住它后颈柔软厚实的皮毛,仔细盯着它的眼睛看了会儿,确定狗还是那只傻狗,便抓着它的一只耳朵凑近了问:“是不是江域让你阻止我的?”
德牧除了装高冷就只会卖萌吸引主人的注意,演技烂得一逼,听见这句话,它先是浑身一僵,随即生硬的露出茫然的表情,歪着脑袋,一副“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陈岭松开手,手指在毛茸茸的耳朵上顺了顺,“怎么,他在阴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吗,这么害怕我去。”
听见这话的赵迅昌立刻坐直了身体:“你真要去?”
陈岭坚定地点头,以往总是江域陪着他,护着他,这次就换他来吧。
他也可以给他一个肩膀,一个温暖的拥抱,一个亲密而缱绻的亲吻。他一介凡人虽然做不了生死人肉白骨,但他能问一句疼不疼,江域若是疼,他就安慰他;若是不疼,他就给他吹吹,帮他擦拭伤口。
只要是他能做到的,无论事情大小,他都愿意去做。
陈岭被师父的表情弄得有些忐忑:“怎么了?”
赵迅昌摆了摆手,倒没什么意见,还指点道:“你是天生的灵体,不必灵魂出窍后再走阴,只要地府大门敞开,又有人引路,你可带着肉|身一起进入。”
陈岭松了口气:“谢谢师父。”
赵迅昌摇了摇头,但还是去找来一根红线,一头系在陈岭的右手中指上,“走阴有一定的危险性,尤其是遇到阴兵巡视,或是有大批亡魂被引入地府的时候,你须谨记,若是遇到危险立刻拉拽这根绳子,与绳子相连的铃铛一响,我会想办法将你拉回来。”
被彻底忽视的七号:“我说了不准去!不准去!”
德牧越发拼命地咬住裤脚往后拖,嘴里还发出呜呜的可怜巴巴的声音,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
陈岭艰难迈出两步后,精疲力尽,他蹲下,把大狗的脑袋托起来:“江域,我知道你能听到。”
顿了顿,他垂下眼眸,兴许是从外面吹来的微风乱了青年的语调,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我只是想来陪着你,地狱也好,深渊也罢,于我来说并不可怕。这句话我只问你一次,你是真的不想我去找你吗?”
德牧眨了眨眼,眼神变得深邃专注,好似周遭的一切都化为乌有,全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这个人。
它抬高鼻尖,湿漉漉的鼻头在青年脸颊擦过,便再没有动静。
陈岭也不着急,安心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德牧再次有了反应,它像是经过长长的纠结和权衡,最后伸出舌头,低头在青年手上舔了舔。
陈岭的手腕上,那条看不见的姻缘线显现出来。
赵迅昌一挑眉,得,自己还怕小徒弟丢了,想着绑根红线当安全带才放心,搞了半天是自己多虑了。
他道:“快走吧。”
陈岭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线,转头跟父母告别,跟着那十五个小矮人往院外走去。
七号气得在原地直跺脚,最后还是挂着一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跟了上去。
他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你们这样是会受罚的!”
旁边的二号指了指陈岭:“弟弟,你没看到夫人手上有姻缘线吗?而且先生的地狱神犬也在带路呢,你就别再比比了。”
地狱神犬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岭旁边,生怕把人搞丢了。
七号张了张嘴,不甘心的闭上嘴巴,过了会儿,他又烦躁道:“万一到时候受罚,你们要替我多抗几鞭子。”
走在他旁白的七□□号连连附和:“应该的应该的。”
陈岭跟着小朋友们一直往前走,在路过昱和山山脚时,瞅见前面来了一辆车。
吴伟伟开了远光灯,将山路上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连忙加速,停车,推开门跳了下去:“陈哥,这大半夜的你去哪儿?我送你?”
陈岭看了眼面前的人。
经历过蓝湖村的恶战,吴伟伟身上挂了不少伤,脸颊、眉骨、肩头上到处都是细小的口子,一看就知道是被死尸抓的。
他摇了摇头,抬手在吴伟伟胳膊那条长长的口子上画了个止血咒,“不用送,我自己去就行。回去后让师父给你喝点符水,驱驱体内的尸气。”
没被关心的时候,吴伟伟还能绷得住,安慰自己是个爷们儿就别喊疼。
如今被陈哥轻言细语的一关心,死尸扑上来时的恐慌,奋力与邪祟搏斗的惶恐,受伤后希望有人关心的脆弱,全都在这一刻显露出来。
他闷闷的嗯了一声,忍不住又问:“真的不用送吗?”
陈岭指了指周遭:“不用,有人跟我一起走。”
吴伟伟瞥了眼他陈哥周围,空荡荡的,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莫名感觉下|身附近凉嗖嗖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绕着他转圈似的。
陈岭瞪了眼笑嘻嘻围着吴伟伟跑的十六号,“不准恶作剧!”
十六委屈的扁扁嘴,回到小部队跟伙伴们手挽手,眼睛却盯着吴伟伟的脸,见他表情越发战战兢兢,十六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陈岭:“……”
吴伟伟摸不准分开的这大半天他陈哥又去哪儿交了可怕的新朋友,清了清嗓子,依依不舍的往车门方向迈了一步:“陈哥,那我先回去了。”
陈岭对他那副想要求安慰,却又不好意思表露的样子忍俊不禁,往前一步从身后把人抱住:“今天是不是吓坏了?”
“其实……也还好。”吴伟伟受宠若惊,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被人这样询问是什么时候了。
陈岭紧了紧胳膊,掌心按在吴伟伟的后脑上,像是父亲宠儿子那样揉了两下:“乖,事情都过去了。”
吴伟伟心里怪怪的,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归结到底大概是他陈哥的语气太慈祥?
他狠狠打了个颤,忙说:“陈哥,你有急事的话就先走吧。”
陈岭占便宜占够了,心情不错,松开吴伟伟,“等我把你江哥带回来。”
吴伟伟这才注意到,这么晚了陈哥居然是一个人带着一群鬼出门,身边还有一条显了形的德牧,而这其中并没有江域的身影。
白日里黑云汇集,雷电连绵不断的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吴伟伟意识到什么,开口想问,却在最后关头机警的止住话。
直觉告诉他,江域出事了。
不敢再耽搁陈岭的时间,吴伟伟推着人往前走,催促道:“不是有事情要办吗,快走快走。”
心里却十分疑惑,如果是要去救人,陈哥怎么不开车或者叫车,反而选择步行。
回到小院问了赵迅昌才知道,原来陈岭要走的不是阳间路,而是幽冥道。
吴伟伟望了眼关上的院门,走过去将其敞开,定定的看着外面漆黑的山路:“回家的门得一直开着才行。”
赵迅昌招呼陈家夫妻去陈岭的房间休息,回头冲吴伟伟招手道:“去睡吧,他们俩啊会平安回来的。”
陈岭在夜游神的簇拥下,沿着山路一直走。
他知道,脚下的路已经与白日里蜿蜒的山路截然不同,踩上去还是有种踏实的感觉,但周遭的景物却变得朦胧。
除了路,其余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面纱。
很快,就连脚下的路也起了变化,雾霭丛生,袅绕在四周。
陈岭渐渐感觉,那些围在周围的夜游神开始变得严肃起来,低头一看,果然,小朋友们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的冷酷。
“快到了吗?”他问。
声音不大,却有回音。
夜游神三号说:“已经踏上幽冥道了。”
陈岭点点头,全神贯注的走,不敢有一丝晃神。
幽冥道上路过的不是阴差就是鬼魂,阴气浓重,随着往前,气温越来越低,不到半个小时,陈岭已经感觉浑身的肌肉被冻僵,嘴唇无法抑制的开始颤抖。
德牧嗷呜一声,舔了舔青年垂在腿侧的手指,眼睛里满是心疼。
陈岭只看了它一眼就知道,此时占据大狗神识的是江域。
他蹲下来,抱住德牧蹭了蹭:“我不冷,真的。”
德牧嗷呜叫了一声,大概是意识到这样撒娇一般的叫声不太符合自己往日里的形象,它浑身僵硬,忙闭上嘴,鼻子里喷出一道意味不明的鼻音。
陈岭笑着捧着它的嘴想要亲上去,被德牧躲开,亲到了它柔软的腮肉上。
夜游神们哪知道德牧的芯子换成了江域,只觉得那故意撒娇卖萌的样子太难见到,忍不住围成一个圈,对着中心的一人一狗不停地啧啧啧。
虽然知道自己正在和一只狗亲密,但陈岭还是脸红了。相比之下,德牧可以说是霸气全开,眼睛显现出红光,嘴里发出进攻前凶狠的低吼。
夜游神们脸上打趣的表情集体僵硬,簇拥着推着陈岭继续往前,嘴里喊着:“快走快走,地府的门在第一声鸡鸣时就会关闭的。”
陈岭被推得踉跄,急忙稳住身形,加快了步伐。
德牧自刚刚露出令人畏惧的表情后,周身一直萦绕着煞气,小朋友们再不敢插科打诨,又恢复成那副冷酷表情。
终于,在第一声鸡鸣前,陈岭到了地府大门。
大门外烟雾袅袅,时而可见亡魂一脸懵懂的随着地府的牵引往里走。
大门内漆黑一片,那些迈入大门的亡魂,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七号在前方带路,头也不回的跟后面的十五个兄弟说:“把人看好。”
陈岭起初不明白,等他跟着夜游神一起穿过那道看似普通的红漆大门后,眼前出现了一片浓稠的黑暗。
黑暗将他吞噬,周遭一片死寂。
德牧为了让他多一些安全感,走路时总是有意无意的用身体去蹭青年的腿,夜游神们也开始小声说话,安慰他不要害怕。
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陈岭镇定下来,眼前开始出现以往的人生经历。
高兴、苦闷、辛酸、恐惧,每一段人生经历如同被投射到荧幕的电影,快进着从眼前略过,让他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其中许多细碎的小事,若不是今天的这场迹遇他早就忘记了。
这一片漆黑的地段,是用来沉思和反省过往人生的。
虽然看不见,陈岭还是精准的摸到了德牧的脑袋。
青年的指尖插在厚实的皮毛中,温柔的揉|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滑过的记忆画面,“我记得这里,当时我刚接下江家的单子,正高兴呢,谁能想到走个夜路就撞见了你。”
又看到什么,陈岭的脸顿时垮了,“这里我也没忘,你突然出现吓人就算了,凭什么掐我脖子!”
话音刚落,指尖就被狗舌头舔得**的。
他咬牙,正想放两句狠话,就见看见令人脸红的一幕,是他给江域当魔法师的画面。
陈岭:“……”
地府连这种东西也要让人回顾!
太不正经了!
一路上心情跌宕起伏,眼前泼墨般的黑暗终于结束,迎来一丝曙光。
那光亮并不刺眼,色彩柔和,等到走近陈岭才发现,那是一个悬挂的,亮着微弱白光的纸灯笼。
七号说:“这是鬼城。”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鬼魂离开,那些拿了号码牌却还没到投胎时候的游魂,会暂时在这里停留。
鬼城秩序井然,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还有人叫卖。
陈岭跟着夜游神到了鬼城鬼王的府邸,经由引荐后,跟着鬼王去到内庭。
此乃北方鬼王,负责镇守和看管北方的地府大门和鬼城,他身材威猛高大,说话粗声粗气,却有一个热爱八卦的俗世性格。
北方鬼王笑呵呵道:“早闻陈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容貌昳丽。”
陈岭:“……”
鬼王不等青年开口,迫不及待继续道:“先生今年贵庚,家中可还有老人,可有地产祖宅和存款?”
陈岭:“……”
七号虽然畏惧庄嵬上司,但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大人,问得太过了。”
鬼王一拍脑门:“太冒犯了,我的错,我的错。”
陈岭动了动嘴角,干巴巴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鬼王:“先生度量宽宏,跟我们先生果然是绝配。”
陈岭的重点在后面,“我也这么觉得。”
鬼王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愣了愣,随后清清嗓子说:“我先带您去见大帝吧。”
地府四方各有统领,而位处北方的北阴酆都大帝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他长居于罗丰山上,北方地界的事务基本交给下属打理。
陈岭来到罗丰山脚下,仰头望着那嵌在巍峨大山上的天梯,心里直打鼓。
好在,刚一抬脚,眼前多了个络腮胡。
北方鬼帝急忙弯腰行礼:“大帝。”
一直默默跟随的德牧用鼻子喷出一股气,脑袋别开,没有行礼的打算。
陈岭尴尬的瞪了它一眼,忙要行礼,被酆都大帝扶了一把。
大概是那一脸络腮胡的缘故,陈岭总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凶,还有一种面对长辈时的拘谨,“见过北阴大帝。”
酆都大帝颔首,眼睛一眯,眼角多出几道褶子,“我知道你此行目的,走吧,我与你同行。”
见对方转身,陈岭立刻亦步亦趋的跟上。
德牧抬脚意图跟上,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去路,任它如何抓挠都没用。
北方鬼王自知没有跟随的资格,安静的站在原地目送。
当他目光扫过青年手腕上那若隐若现的红绳时,笑着感叹:“咱们的万年老光棍总算是找到人要咯。”
德牧扭头冲他呲牙,二话不说扑上去,直接把北方鬼王最爱的袍子撕咬了个稀巴烂。
有了酆都大帝接引,不过眨眼就到了罗丰山顶。
这地方四周冰寒,却一点不冷,放眼望去便是那座繁华的鬼城和四周绵延巍峨的山脉。
陈岭安静地跟在后面,平静的心跳不知何时变得急促,他连忙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紧张?”酆都大帝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
陈岭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有一点。”
他舔了舔嘴唇,低声问道:“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肉|体上的伤不算什么。”酆都大帝道,“要紧的是聚集在他体内的阴邪之气。”
陈岭抿了抿嘴,按捺下心头的担忧:“能拔除或者压制吗?”
酆都大帝意味不明投去一个眼神:“那得看你。”
陈岭愣怔:“看我?”
酆都大帝:“你可知他为什么会留在阳间庇佑江家?”
陈岭老实的摇头。
“他生来就浑身带煞,戾气深重,若不是东岳大帝悉心引导,只怕早已入魔。”酆都大帝抹了把络腮胡,眯着眼回忆道,“大概是他生来就非人形,对旁人的七情六欲和性命安危态度冷淡,没有同理心,更加没有慈悲心肠……”
没有慈悲心的人,何以渡苍生?
为此,东岳大帝亲自把江域带去人间,挑了一户善良的农户寄样,希望他能切实的体味到世间冷暖。
那家农户,正是江盛行的先祖。
农户接受了“仙人”所托,把江域当成儿子一样对待,驾鹤西去后,也不知江域是真的感念“养父母”的恩情,还是觉得人世乏味,便选择了与农户夫妻俩一起安葬。
但因自己并非真的江家人,他不愿入祖坟,便让农户的后人另外为自己择了一处安葬。
他长眠于地下,清醒时便起来看一看,走一走,感受市井生活。
说到这儿,酆都大帝笑了一下:“大概是世间百态当真令他动容动心,一次醒来,恰逢东岳大帝生辰,父子俩见面……对了,你或许不知道,东岳大帝将江域收为了义子。两人谈话时,不知怎么说起了婚配的事……”
陈岭心头咯噔一下,不会是什么狗血说亲桥段吧。
果然,酆都大帝摸着络腮胡道:“那小子虽然性格沉稳,但到底是个年轻人,竟然主动问起了自己的姻缘。”
陈岭默了默,问道:“请问一下,那大概是多少年前?”
酆都大帝仰头思索几秒,“二百三十六年前的三月二十八,农历。”
陈岭:“……”
没想到啊,老祖宗盼他这个未婚夫居然盼了两百二多年!
酆都大帝像是看出青年的想法,笑着道:“那小子就是个闷骚。”
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北阴大帝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陈岭不自觉间少了些拘谨,认同道:“是有点。”
酆都大帝接着说:“东岳大帝替他算了一卦,说是机缘未到,让他等。”
他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用揶揄的口吻道:“你猜他怎么说?”
陈岭想了想,“他说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真是。”酆都大帝笑着摇头道,“我当时恰好有事禀告大帝,正好瞧见那小子明明心里很急,却非要佯装淡定的模样,哎哟,别提了,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陈岭看着眉飞色舞的酆都大帝,心情略复杂,总觉得大帝跟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唠家常了。
他跟着笑了笑下,问:“然后呢?”
“然后啊,东岳大帝就说……”酆都大帝侧脸看向陈岭,笑得意味深长,“他出现的时候你自然知晓。”
陈岭想起自己初次去江家看祖坟,也就是那时候,江域就知道自己红线另一头的人是他了吧。
“啧,你脸红什么。”酆都大帝抬手拍拍陈岭的肩,语气随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就跟叔叔说,别客气。”
江域那张嘴比蚌壳还紧,要等他叫自己一声叔叔,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可他这未婚夫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会哄人的。
陈岭脸上发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就跟见丈母娘差不多,脸上的热度更高了,乖顺道:“谢谢叔叔。”
酆都大帝脸上笑开了花,“自从跟你在一起后,那小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和情绪与之前不同了。”
他身材高壮,得低头才能够到陈岭的耳朵:“悄悄跟你说,上次他因你受伤而戾气翻涌,被我差人强押着回来抄经平息戾气……啧,我认识他这么些年,头一次看他抄得那么认真。”
陈岭不明所以。
酆都大帝点明:“煞气太重会伤害到你,所以他才竭力的去压制自己。所以我才说,无论这次他想要拔除还是压制体内的阴邪之气,都要看你。”
话音一落,他脸上柔和豪爽的表情骤然减淡。
陈岭的情绪变化没那么快,等注意到的时候,脚下由白玉铺成的石板路早已消失,变成了猩红色的土壤。
酆都大帝带着他踏上那片泥土,瞬间,陈岭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那味道疯狂的刺激着他的嗅觉,令人作呕。
酆都大帝与之前判若两人,抬手一指,冷声道:“那便是血海,地狱血河汇聚而成的血海,这里面的每一滴血,都承载着数不清的怨气和恨意。”
陈岭的心紧了紧,像针扎似的刺痛了一下。
他忽然懂了,江域为什么总是喜欢把脸埋在自己颈项用力的呼吸、嗅闻。
因为他是昱和山灵气的汇聚,因为他的身上,带着万千生命的气息。
于死亡的深渊而言,那样的气息宛如投入寒冬的温暖阳光。
陈岭的手指蜷缩起来,他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血海,心里并没有因为那广阔无垠的面积而压抑或者恐惧,只有急切和高兴。
他想,等见到江域,一定要用力抱一抱他。
血海在血色泥土的边缘,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像是被大火烧滚了,不停地往上冒着泡,如果仔细便能发现,水中时不时会浮现出一些人脸——
是深重戾气化成的人形。
他们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眨眼就不见了。
酆都大帝将人送到血海边上,掌心落在陈岭的肩头,将人微微往前一推:“去吧。”
眼前只有让人压抑的暗红色,没有路,陈岭正想回头询问,脚下忽然震动,一条木板铺成的没有尽头的桥凭空架起,悬在血海之上。
陈岭没有丝毫犹豫,抬脚踩了上去。
木桥很稳,却耐不住下方不断从粘稠液体中起伏的东西。
戾气、鬼气,甚至是怨气所化的“人”闻到生人的气息,都像是疯了一样,疯狂的由下方伸出手来,一个个血色的掌印拍打在木桥上。
为了不惊扰地府的鬼魂和阴差,陈岭身上没有携带任何驱鬼煞的符纸和法器,面对数不清的想要将他拉下去的邪祟,他只能采取保守的方式躲避。
木桥窄小,陈岭的躲闪空间有限,一个不慎就被一只沾着血的青白鬼手给抓住。
就在他想要咬破手指驱赶的时候,自己手腕上时而显现的红声突然光芒大涨,带着一股热烫之感。
血手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大火灼烧了个透彻,顷刻间焦黑溃散,化为黑色的灰尘落回到血海中。
陈岭低头摸了摸姻缘线,继续往前走。
血海是无边的,独自一人走在上面总令人有种自己很渺小的感觉。陈岭没有去计算自己到底走了多远,多久,他只知道,他要见的人正在等着他。
木板小桥随着他的步伐往前延伸,而那些如同饥饿野狼一般,急躁地想要将木桥上的生人拽下去的邪祟们,再没有轻举妄动。
他们随着陈岭的运动轨迹一起移动,虎视眈眈,却不敢再肆意进攻,不甘放弃的目光中,透露着浓烈的害怕。
陈岭抬头看天,血海的天是灰红色的,很暗淡。
他低头垂了垂腿,正欲抬脚继续走,意外发现木桥突然停止了延伸。
而路的尽头,一名长发男子背对着自己浸泡在血海中。
陈岭跑了起来,鞋底踏过木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终于,他停在尽头处,伸出一只手想去触碰水里的人。
“江域。”他咬了下嘴唇,想要抑制内心的激动,“我来接你回家了。”
江域像是没有知觉,他的睫毛动了下,一颗血珠滚落下来,滴入血水中。因为他本就不是活人,不需要去刻意呼吸,此时的他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具冰冷的雕像。
陈岭努力伸长胳膊,终于碰到了对方濡湿的发顶,他的头发很长,顺着冷白的后背滑下去,分散漂浮在血里。
“江域。”他又轻轻喊了一声,“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江域睁开眼,瞳孔中一片空茫,陈岭愣了下,眼下这幅情景与江域在屏山将阴邪之气归入体内时一模一样。
陈岭知道,现在的他应该对外界没有反应,之前通过姻缘线替他驱赶邪祟,大概是潜意识下做出的动作。
陈岭冲着男人冷漠的脸一笑:“你不跟我说话,那我跟你说吧。”
他低头看了眼身下的木桥,皱了皱眉头:“再往前一点就好了……”
江域的眼瞳动了下,手臂划过水面身体往陈岭的方向靠近了。
陈岭惊讶的睁大眼睛,伸手摸了摸男人的头顶:“真乖。”
江域一动不动,黑色脉络自水下的身体一路蔓延上来,分布在面颊上。陈岭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温柔的摸了摸他的脸,感受着对方冰冷的体温,他蹙眉道:“疼吗?”
毫无意外的,不会有回应。
陈岭叹了口气,用手臂环住膝盖坐下来,他想了想,毫不嫌弃的脱掉鞋子和袜子,挽起裤腿,把脚和小腿放入血海中。
粘稠的液体包裹住他的皮肤,带着浅浅的温度。
他看了眼围绕在四周却不敢靠近的邪祟,轻声一笑,俯身凑上去亲了下江域的脸:“我老公真厉害,有你在他们都不敢过来。”
江域垂下眼,过了会儿又将眼睛给闭上。
陈岭坐在木桥上,小腿晃动,眼睛一瞬不瞬地停在男人的脸上。
目光的触及远远不够缓解自己的思念,陈岭伸出一根手指,指腹从男人的眉心开始往下,经过眉心和鼻梁,停在下方柔软的唇峰上。
往下一按,再松开,淡色的嘴唇多了几分漂亮的血色,让木头人多几分人气儿。
陈岭爱上了这样的恶作剧。
用双手捧住男人的脸,往中间挤压,揉搓。
这些从前碍于对方太清冷而不敢轻易尝试的事情,在今天一次做了个够。看着那因为自己手里的动作而嘟起的嘴唇,陈岭一个没忍住,哈哈笑起来。
他想,要是每天都能这么折腾老祖宗,让他在血海待上十天半个月都没问题。
幽冥界没有白天黑夜,无论早晚天空都是灰色的。
血海也是如此。
陈岭玩了会儿江域,估摸着时间应该过去很久了,可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饿,大概是以生人的姿态进入幽冥,他的时间仿佛停在了踏入地府大门的那一刻,肚子不饿,口也不渴。
这样也好,他可不想为了找吃的喝的再去走一遍木桥。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江域虽然一直没有彻底清醒过来,对外界的反应却比之前多了几分。
譬如当陈岭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会轻微的偏下头,当陈岭起身活动的时候,大概是怕青年要走,他会突然从血水中伸出手,抓住他的裤脚。
陈岭拿他没办法,有时候累了乏了,就原地换个坐姿,好让自己与对方始终保持在一定距离内。
“等你醒来我们去爬山吧。”陈岭用手指替男人梳理着长长的头发,抱怨道,“陪你窝在血海这么久,我骨头都快生锈了,我们到时候去好好活动活动。”
江域偏了下头,薄唇抿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体内的阴邪气似乎被压制住了几分,那些时而浮现的黑色脉络再没有出现过。
陈岭放下一束头发,又拿起另外一束,低声说:“我们可以带些三明治和水果上去,铺上一张野餐布,在旁边放上一个帐篷。等到天亮,可以在山顶看第一道日出。”
长时间对着一个没有反应的木头说话,总归会有些气闷。
陈岭用力推了把江域的后脑勺,恶狠狠地说道:“你最近总是气我,等到时候爬山你背我上去,作为惩罚。”
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替男人打理头发,时间过得很快。
体内的生物钟到了点,陈岭抻了个懒腰,张嘴打了个哈欠,捏在手里的湿发从掌心滑落,回到了水中。
他蜷缩起腿,脸朝着江域的方向呆呆的看着。
睡意上涌,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陈岭没有发现,已经落回水里的长发,沿着木桥底部的支撑爬上了木桥,轻轻绕上了他的脚踝。
睡意终于击垮了意志,青年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长,很舒服,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因为身下的木桥太硬,或者因为担心自己翻身掉进血海而不敢睡沉。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嵌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熟悉的安全感回归了身体,让他的睡梦变得深沉,香甜。
隐约间,耳朵被什么给碰了下,湿漉漉的,带着些许温度。
陈岭困顿,不想睁眼,可是潜意识里的警惕却在尖叫着告诉他,你身处幽冥血海,四周危机四伏。
心头重重一跳,他猛地掀开眼帘,对上一双瞳色浅淡,带着温柔的笑意的眼眸。
陈岭觉得自己的心脏一定出了问题,在停滞一秒后,突然疯狂跳动起来。
他脑子里一团乱,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是呆呆的望着眼前的人,怕是幻觉,也怕是还身在梦中。
江域紧紧抱住他,低头贴上去,暧昧的舔|弄下方的唇瓣,提醒着对方这不是梦,是现实。
陈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激烈的亲吻,他感觉自己的神志,思维全都被搅乱了,他用力抱住江域的脖子,像溺水的人抱住最后救命的浮木,在两人的唇齿间,哽咽道:“你醒了吗?”
江域停下亲吻,亲昵的用鼻尖去蹭陈岭的脸,轻声说:“醒了。”
他低声的笑着,从胸膛传来的震动,让陈岭有些莫名的害羞,他舍不得放手,再次紧紧抱住对方的脖子,体会熟悉的体温。
男人的身上沾染着血水,他却一点不觉得难闻。
从某种意义上,他甚至感激这一切。
江域的手怜惜地抚摸着青年的后背,低头亲吻他的鬓角,温声说:“宝贝,带我回家吧。”
陈岭抬起头,仰头亲吻对方的嘴唇,笑弯了眼睛。
他说:“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