瞄了李侍尧一眼,傅恒沉吟道:“对他而言,前程为重,他应该懂分寸,不会在如此重大的场合乱来。”
不会就好,东珊可不希望表姐的婚仪被人打扰。
拜过天地后,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众宾客开始落座,东珊不愿这么早就座,说要去喜房陪表姐。
念及她没来过这儿,对此地不熟悉,傅恒打算送她过去。
路上瞧见一株色泽嫩黄的花开得正盛,东珊很是喜欢,问他这是什么。
“此乃木香花,咱们府中后园里种的也有,栽于角落间,你可能没注意,若是喜欢,回去移几株到南月苑。”
傅恒正与她商议着,忽闻后侧方有人唤道:“九爷!”
这声音东珊很耳熟,惊回眸,果见李侍尧正走向这边。五官周正的他一身蓝袍褂,干净爽利,如若不了解他,大约真会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傅恒见状,停下步子,打量他一眼,猜测着李侍尧的目的。
与傅恒寒暄了两句,李侍尧的视线移向东珊,面露迟疑之色,顿了顿才道:“有件事想请九夫人帮个忙。”说话间,他将一封叠好的信递给她。
不悦地瞥他一眼,东珊无名火顿冒,并未伸手,板着脸道:“表姐与你已然恩断义绝,今日是她成亲的大喜日子,你还送东西作甚?给她添堵吗?”
被讽刺的李侍尧满面愧色,“我没有恶意,只是有些话一直没机会与她说清楚,至今遗憾,所以才想劳烦九夫人捎这封信。”
李侍尧目光诚挚,东珊却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你也看到了,她拜堂成亲嫁了人,往后她便是阿桂的妻子,她要开始新的人生,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你无需再提及,放过她好不好?”
可是情字丝丝缕缕,哪能一刀斩断?回想过往的一切,李侍尧心如火焚,日日煎熬,“我欠她一个解释,可我见不着她,只能拜托你帮忙传信,倘若你把信给她之后她还是不肯看,那我也无话可说。”
时隔一年,他还没放弃吗?他究竟是太执着,还是不甘心?“看了你的信又如何?你想让她继续留恋你,惦记你?”
垂下眸子,李侍尧眸光黯沉,愧声道:“我只是不希望她恨我一辈子。”
轻呵一声,东珊冷冷低嗤,“你想多了,表姐她对你没有恨,也不再有爱,你于她而言,不过只是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封信我不会帮你转交,她也不会稀罕你的解释。”
一直沉默的傅恒轻揽她的肩,示意她消消火,勿动怒,“你先去陪你表姐。”
傅恒发了话,东珊也就不再理会李侍尧,转身带着丫鬟去往后院。李侍尧还想再说,被傅恒近前一步,不动声色的挡住了去路。
他比李侍尧高了半头,日光被他这么一挡,一道阴影瞬时投在李侍尧身前,李侍尧焦急的看着东珊离去的身影,终是没敢再追上去,但听傅恒道:
“东珊的态度很明确,你别再自找没趣。既无缘分,莫再勉强,谁对谁错并不重要,咏微有她的人生,你有你的路要走,互不干预,才是最好的状态。”
咏微明明对他痴心不悔,非他不嫁,后来突然改变主意,还不都是拜傅恒夫妇所赐!一想起去年的事,李侍尧仍旧耿耿于怀,不满化为闷哼,自鼻间溢出,
“我们本来是有缘的,若非被有心人故意误导拆散,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这是在埋怨咯?自己心怀不轨居然还不承认?冷笑一声,傅恒拧眉揶揄,
“是误导,还是揭穿,你心中有数,如今这局面,皆是你一手造成,倘若你还有良心,那就该默默的祝福她,远离她,烧了那封信,放下纠葛,这才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如若你不在乎前程,执意闹腾,那就请便,但后果自负!”
话音落,傅恒笑意顿敛,眯眼警示,而后潇然转身,徒留李侍尧满心悲忿,无处可诉。
此刻他的心情极为复杂,不甘掺杂着懊悔,矛盾的情绪如凶兽,一口将他吞噬,他只能任命运宰割,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更无挣扎的能力!
与此同时,喜房之中,广廷手持喜称,正在挑盖头,红盖头掀开的那一刻,一张莹润白皙的美人面映入众人眼帘,围观的丫鬟婆子们皆在暗叹少爷好福气,娶了这么一个国色天香的美娇娘做妻子。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广廷愣怔当场,他与未婚之妻明明不曾见过面,为何眼前的新娘子竟有一丝熟悉感?
此时的咏微亦有同感,只因眼前这位身着喜服的男子眉目朗朗如山松,风度翩翩似飞鸿,尤其令她讶异的是,他的容貌似曾相识。
纵然只有一面之缘,她也记得很清楚,只因那一日李侍尧拦她去路,幸得一位陌生男子打断李侍尧,她才得以解脱,可她万万没料到,那个人居然会是她的夫婿!
喜房内人多,两人心知肚明,皆未多言,广廷还得出去招待宾客,刚出门就碰见东珊。
打了声招呼后,东珊便进了喜房。
方才遇见李侍尧一事,东珊并未告诉咏微,说出来只会给表姐添堵,她认为表姐不会对那封信有兴致,也就没提。
咏微却是心惊胆战,只因她这位夫婿曾撞见过李侍尧与她说话,却不知他会否怀疑什么。
可惜屋内不止东珊一个人,她不便道出心中的苦闷,唯有强压在心底,勉笑以应。
白日里人声鼎沸,劝酒声嬉笑声不绝于耳,直至月上穹顶,宾客尽散,踩着初夏微凉的风,广廷满怀期待的进入喜房之中。
咏微已在嬷嬷的服侍下换上朱红衬衣,珠钗尽褪,脂粉已卸,素面的她依旧灵眉炯目,难掩风姿。
现下屋内无外人,他才闲问了句,“我们可是有过一面之缘?”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他终究还是会问。忐忑的咏微不敢否认,心砰砰直跳,面上还要强装镇定,
“是曾见过,在我表妹的回门宴上,你曾替我解围。”
那就是了,方才匆匆一瞥,加之新娘子的妆容浓烈些,他未敢确定,这会子她擦去脂粉,清水芙蓉面,他看得更清楚,越发笃定她就是去年所见的那位姑娘,
“我还以为认错了人,如此说来,你我倒算是有缘。”
当时李侍尧曾唤过他的名,咏微隐约有些印象,但记不大清楚,“我记得你的名字里好像有个‘广’字?怎么会……?”
但听他朗笑道:“广廷是我的字,我本名唤阿桂。”
怪不得,她一直听媒人说的是阿桂,也就没往旁处想。整整一日,她都在琢磨着,他若问起李侍尧,她该如何回答,是说实话还是找借口?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广廷只问了这一句,并未过问其他,难不成他相信李侍尧的话,真的以为李侍尧只是认错了人?
在他没有追问的情况下,她再去解释,似乎显得太过刻意,反倒会令人生疑。犹豫再三,咏微终是没勇气主动说出来。
佳人在侧,广廷认为天赐良缘不可负,哪还有工夫想旁的?只希望这良宵长些,再长些……
这个夏日,喜事接连临门,六月底,淑媛诞下一子,萨喇善喜出望外,思量两三日之后,郑重决定为儿子起名为恒宾。
章佳氏喜得外孙,自是欢欣,同时又期盼着东珊这一胎快些降临,毕竟嫡孙才是她最期盼的。
后期东珊的胎象已然稳固,傅恒偶尔也会交功课,但顾念孩子,到底不似先前那般频繁。
夏日间,乾隆摆驾避暑山庄,傅恒照旧随行护卫,将东珊接到兰桂苑住了两个月,等到中秋前夕才将她送回来。只因中秋过后他便要赶往木兰围场,不能亲送,他不放心,是以提前将她护送回府。
这一年,看似平静,殊不知暗里藏着怎样的汹涌!
九月中旬,乾隆帝才从木兰围场回来,没两日,宫里就出了事。
有个叫福宁的人控告皇室宗亲弘升,乾隆帝下令将在外办差的正黄旗满洲都统弘升押解回京,交由宗人府审问,罪名则是攀附权贵,举止放肆。
此案一出,众官员甚感迷惑,这个罪名有些含糊其辞,却不知皇帝这么做目的何在。
傅恒早知皇帝的心思,对于此举并不意外。
先前东珊曾听傅恒讲过乾隆对理亲王弘皙起了疑心,但他应该抓弘皙才对,抓弘升作甚?
问过傅恒后,她才晓得,原来这弘升乃是恒亲王的长子,康熙五十九年曾被封为世子,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是王爵继承人,然而雍正四年他被革去世子之位,从此王爵与他失之交臂。
乾隆继位后,又开始启用弘升,任命他为正黄旗满洲都统,兼管火器营,可谓十分信任。他本该忠心任职,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奈何此人野心勃勃,仍旧妄想着夺回王爵,弘皙看穿他的心思,为他画了张大饼,他便逐渐与弘皙走得亲近。
“你的意思是,皇上早已察觉弘升有二心,如今准备动手了?”东珊杵着下巴暗自琢磨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是说擒贼先擒王吗?若然只擒拿弘升,那么弘皙肯定会有所防备,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擒王的前提是有充足的准备,然而皇帝准备了一年也没达到预期,傅恒兀自猜测着,“正因为弘皙太过谨慎,皇上一直寻不到确凿的证据,所以才打算找一个薄弱的缺口下手。
此次关押弘升便是敲山震虎,弘皙他心虚,肯定担心弘升经不住严刑拷打将他供出来。人一着急,就容易做点什么,比如想法子给弘升点警告,让他管好自己的嘴。”
说到后来,傅恒笑得意味深长,东珊恍然大悟,“我懂了!狗急跳墙,只要弘皙一有动作,皇上便能快准狠的抓住他的把柄,对不对?”
傅恒但笑不语,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端起茶盏,品着东珊亲自冲泡的蜂蜜桂花茶表示默认。
昔日东宫之子,经历过雍正一朝,乾隆已然登基,弘皙居然还没死心,难道是看永琏薨逝,所以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东珊实在不明白弘皙的观念,先帝对待那些个宗亲的确太过严厉,乾隆可是很宽仁的,给弘皙的待遇并不差,好好做个王爷不香吗?非得冒天下之大不韪,谋夺皇位,葬送自己的后半生?
摩挲着腰间垂着的火镰荷包,想起一桩旧事,傅恒不由感慨造化弄人,“倘若胤礽没被废除太子之位,由他来继承大统,那么弘皙便该是下一任储君。
世人皆知,珐琅乃是皇家御用之器,除却皇帝赏赐外,民间不得流传,可弘皙居然违制,命宫人为他打造珐琅火镰。事发之后,许多人为此事受到牵连,被康熙爷惩处,但弘皙却安然无恙,由此可见,康熙爷甚是钟爱这个孙儿,更有甚者,还说康熙爷太喜欢弘皙,才不忍废除太子胤礽,将其复立。
生长在这样优渥的环境里,弘皙便认定皇位本该是属于他们父子的,有些欲望根深蒂固,已经变成毒药,侵蚀到骨髓,无法剔除,不尝试,他便不会死心,所以才不惜一切代价去冒险!”
东珊心道:这不正是康熙朝九龙夺嫡遗留下的祸患嘛!弘皙认为自己是真命天子,还在做着他的梦,殊不知他已经身处悬崖边缘。
不过夺权这种事不好说,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历史向来是由胜者来书写,假如她不是穿越者,不知后世的发展,发生这样的事,大约也会捏一把汗吧?
毕竟弘皙人缘好,有众多皇亲支持,成功的可能虽小,好歹也是有机会的。
既知结局,她也就没什么可担忧的,思量间,但听傅恒道:“弘升的口供至关重要,却不知他会否将其他人供出来。”
东珊顺口道:“放心吧!他肯定招供,下个月便会有结果。”
她这笃定的语气令傅恒甚感怪异,“你怎知是下个月?”
呃……她以前看宫斗剧的时候似乎看到过这个情节,当时没太在意,今日听傅恒提及,她才将这些事串联在一起。道罢她才意识到不妥,无奈之下只能归咎于梦境,
“你忘了,我有预知梦啊!我好像梦见过,下个月可能会有大事发生。”
永琏之殇亦出自她的梦,是以傅恒并未怀疑什么。这些宗亲作乱之事还轮不到他一个侍卫来管,他就等着看下个月是否真的有进展。
尚未等到弘升松口,东珊这边居然先出了状况!
金秋十月间,离估算的日子还有六七日,东珊竟然破了羊水,好在章佳氏细心,早已将稳婆请来,住在府中,随时准备着接生。
当日傍晚,傅恒刚回府,便见八夫人急急的往南月苑那边走去,傅恒还与她打了声招呼,问她可是找东珊,钰娴一见他,笑叹他回来得正是时候,
“我听说东珊羊水已破,马上就要临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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